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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信息:【无期迷途同人】狐兔:飨宴(中)

发布时间: 2023-02-06 11:25:39 来源:哔哩哔哩

请先阅读第一部分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3.遗忘玫瑰(the forgotten rose)

曾经有一本书,里面在描写一个靠宿醉写作的畅销作家和私家侦探的对话时有如下桥段:“‘我在软蛋堆里已经淹到这儿了。’‘软蛋?’我问,‘还是仅仅好心?’”问题是,无论是愧疚还是软蛋,为此把自个儿用毒品鸡尾酒灌醉都不上策,甚至不是正常人该做出的选择。如果你足不出户,只通过空想和宿醉就让写出的东西跟这个世界上最可悲的人一致,那你不该去当作家,该去当吉普赛人。写得真叫一个好,不是吗?

有股芝士香气,咸味恰到好处,真是好奶盖。

普希拉从不避讳承认自己的软弱。既然不能给除生活外的其他东西赎罪,她就喝酒,但每次快到最美妙的点之前,负罪感就会缠上来,生生逼得她放下酒杯,然后等待会扫清一切快感和放松的宿醉杀过来。放纵的生活不适合她。萨特尔村的日子倒足够禁欲,可禁欲过了头,让人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尽管苦不堪言,普希拉年轻到头脑没有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她从回忆中找到了比喝酒更有效的方法,就是什一捐,不过目标是穷苦人而非教会。每次从保险库和大楼顶层全身而退后,她就会留下十分之一给自己,剩下的全散出去,有时候是辛迪加的人们,有时是她在路上碰到的走投无路的人。她有个清单,上面写着她见到和想到的需要帮助的人。这个主意让她把视线从老板的口袋转移到了富豪们的腰包。所以,侍奉上帝的经历让她学会了偷窃和耍把戏。不过结果皆大欢喜,不是吗?

这东西真好喝,仅仅用舔的就能让它不可思议地融化,甜味没有盖过咸味,蓬蓬松松,还没有令人担心的酵。真好喝。

在发出委托后的第二天早上三点多(普希拉正好花一天休整,代谢掉有害的坏情绪),有人发消息联系她,自称掌握有两条线索的答案,希望见个面谈一谈,地点由普希拉指定。这家咖啡馆旁边就是露台边缘,她可以直接跳出去逃进下面纷乱的商业街。据说野兔子会留着自己窝边的一圈高草不吃,用以隐蔽。那条商业街有很多小角落,而且她对自己生意惨淡的邻里十分照顾,他们不会交代她的去向。

奶盖到底是什么做的啊?它真的只是装饰点缀吗?

她今天穿了一件咖啡色的风衣,泰特拉留下的,穿在她身上好像不合身的浴袍。走在路上,普希拉感觉身体在自己移动,从上往下看,从桶状下摆里伸出来的两条腿好像没有长在身上。好在她们的身材相差不大,拉紧腰带,竖起领子,两手插兜,这件衣服能完美满足普希拉的需要。普希拉不记得有见过它,但风衣上明显有泰特拉的味道,让小兔子想到裹在厚厚的被子里的早上,旁边的煎蛋和热茶已经放了一阵子。每个和泰特拉缠绵的夜晚,她都会期待第二天的早上。这会她正披着风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不停舔着奶茶上面那层奶盖,永远不会厌倦似的。

她的舌尖一伸一缩,像兔子用木槿花颜色的舌头舔着水管上那颗钢珠。

现在是九点半,二月九日的狄斯新城的上午九点二十九分多。如果手持情报的人足够守时,他已经出现在外面通向咖啡店门口的石板路上了。咖啡馆里的人都透过窗户盯着外面,长长的路把一切都暴露无遗,有勇气走上石板路,迎着玻璃窗内的目光走过来的人寥寥无几。普希拉无意加入透过玻璃看电影的人的行列。她瞥了一眼,路上出现了一个人。指针现在正好指向九点三十分整。她慢慢转回目光,那杯奶茶还是那杯奶茶。

普希拉又吸了一口奶盖。再抬头时,那人的身影已经能看清了。认出制服的颜色,普希拉浑身像触电般一紧,心跳慢了半拍。

一个FAC干员。

第一个窜进普希拉脑中的念头是逃跑。她既不自信,对自己的能力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没有逃跑,而是把口袋里的钥匙攥得更紧,不可抑制地死死盯着黑色身影。难道现在的情报网已经把触手扩展到FAC了?还是说他截获了信息,然后寻迹而来?她知道自己提出的需求无关痛痒——一个打零工的想找一颗大炸弹,犯得着让FAC出马吗?为什么不是警察?只有一个可能,她的禁闭者身份被发现了,血腥味引来了FAC,这条鲨鱼是背后别着手铐来的,那样的话,她就把对方放倒逃跑。决不能被抓住,否则就没法找死狐狸算账了。她必须要为丢下我这一背叛行为付出代价!

一旦发现自己可能陷入困境,她的心智就完全被禁闭者那种特有的偏执和疯狂占满了,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脱困。她假装镇定,移开视线,漫不经心地喝咖啡。半分钟过去,钥匙在指间转五十个来回,勺子拿起又放下,人很少,服务员在柜台后一个接一个擦杯子。安静。安静。没结局的等待。她忍无可忍歪过头,用余光看。那个FAC保持原来的速度,不紧不慢,从容到足以让五个狙击手和一支追缉小队就位。她捏着钥匙,好像捏着她自己,孤身一人。她有这个能力,但她不想这么做。如果可以,她一辈子也不想。

别让我杀人,别逼我,拜托,我不想杀人!

要是泰特拉在就好了。

不对,你不能把她当成毒品,拿得起放不下。你得证明给她看,如果她就坐在咖啡馆里,透过玻璃看着你的话。

门被推开,像必然要降临的恶兆,那人径直走到她面前,坐了下来。普希拉站起来离开,对方拦住她。

“我了解到你在打听斯瑞勒帮和红汞的事。”女人说,“我来向你提供一项可行的交易。”

“你找错人了。”普希拉头也不回,“没有斯瑞勒的事,也没有红汞。”

“接头人发出委托,把你的要求和约定地点摆了出来。我再重复一遍,我有情报,也有额外的条件,想要就得听我的。我保证这份情报没有第二个人能搞到。”

“直接告诉我特别在哪里。多说一句话我就走。”

“红汞由斯瑞勒帮寄存在上庭一座防守严密的金库里,负责看守的是私人安保公司蛇眼。我有这家承包商的信息和金库设计图,能帮助你潜进去。我是MBCC的人,可以带你进入GH-2护盾发生器生成的铁幕内部,随时有危险都可以联系我,我会尽最大能力协助你。”

“你想要红汞?”“斯瑞勒帮在寻找核物理学家。一旦他们找到,红汞就会被他们收回,到时候想拿到它难比登天。他们会拿着这个核弹威胁狄斯城,让他们的人加入市议会。那样一来,这座城市就彻底跌进地狱里去了。”

“反正对我来说无所谓。”普希拉重新坐下来,身子前倾,手上还捏着钥匙,“听着,官老爷,我只是为了找人,狄斯城变成什么样跟我没关系。无论它有多烂都只是在现有的基础上加深罢了,我活得下来。你认为带着威慑和恫吓来跟我谈条件会有奇效?这是私人恩怨,和你们没关系。”

“你是禁闭者,这就有关系。”女人开始沉默并不再解释。普希拉也与她对视。突然,视野里飘进一个东西,她下意识后仰躲开,惊愕地看着那把浮空的勺子。“如你所见,我是个禁闭者,能力是感知并控制以我身体为中心半径十米内富集金属的磁场。”她没有动作,勺子停在空中,勺头开始变形,银色的镜面变得柔软,挤压、分叉,居然变成一把叉子。

普希拉看着她像揉黏土一样摆弄不锈钢汤勺,下意识吞口水。“我左边衣兜里有什么?”

“七枚硬币。你手里的钥匙是削尖的。”她显然已经感知过了,“你没机会偷袭我。还有,我没带什么援军。我以禁闭者的身份来跟你谈。”

“你想当好好先生去救上庭那帮垃圾,就自己去拿红汞啊!”

“我不擅长潜入,我的官方权限也没有到能大摇大摆走进金库的地步。这事得请专家来干。”她很冷静,对答如流,“上庭的护盾能抵挡核弹大部分冲击。我不是为了救那群老鬼和衣着光鲜的贵族,我当公务员也不是为他们服务的。”

普希拉歪着脸,打量她像打量一个怪物。“你不会调查过我、知道了我的一点案底,才说的这些讨好我的话吧?”

女人不置可否。“你可以叫我帕斯塔。”

“别,别急着丢给我一个让我被干掉的理由。”普希拉竖起手指,“这是一件事,你还欠我一个怪盗。”

帕斯塔在手机上点了点,亮出来给普希拉看。视频上有一个穿风衣的身影,银发,正大踏步走向什么地方,光线暗淡,大约是凌晨。视频很短,无法判断其位置。普希拉瞟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太模糊了。”她摊摊手,“也太主观,我怎么知道这几个像素点就是我要找的人?”

“你自己知道。”帕斯塔直盯得她发毛,“这是怪盗狐在实施犯罪时最常见的打扮。”

那是泰特拉,走路不摆右手的姿势太熟悉了。“你胸口上纹着个蛇杖,你是医生?”

“这是个噱头,用来误导人的。”

“一个什么?”

“一个噱头。”她重复。

“看来我没得选。走吧,你想带我去哪?”普希拉站起来。她发现自己刚刚一直在舔奶盖,一口茶都没喝。

“很漂亮,不是吗?”

“半个蛋壳,罩着一群虚伪的懦夫。他们的免疫力弱到闻不得贫穷的气味,否则就要生病。”

她们站在上庭外面,隔着几千米远眺这个奇形怪状的领域。上庭,啊,光是看看就能让人汗毛倒竖。

帕斯塔掏出一个扁酒壶,往嘴里倒酒。“你居然随身带酒瓶。亏你长得这么斯文。”

“你要来一口吗?”

普希拉毫不客气打掉她的手。“等着,我去联系我的后援。”

离开路边,边看边拐进帕斯塔的盲区,然后闪进一栋楼的楼道,掏出手机打电话。

“撒母耳,如果你想害死我,请当面给我一发子弹,而不是让这个公务员来折磨我。”

“她联系上你了?速度真快。相处得还算融洽?”

普希拉爆了句粗口。“别急,小兔子,我能理解你。情人跑了肯定会着急上火。我保证没有比帕斯塔更靠谱的合作对象了。红汞是两天前失窃的,她早在四天前就登上暗网搜索消息了。她是冲红汞去的。”

“可那天也是狐兔的第一次失手,趁火打劫可是官方的拿手好戏,比我的扑克把戏都顺手。谁知道她是不是冲我来的。”

“她在跟我接头时说得很清楚,你肯定也听到她说的了。斯瑞勒帮,红汞,核物理学家,这三样相加可比一对掀不起大风大浪的小动物要命一百倍。相信我,这个帕斯塔不是等闲之辈,虽然不用真名,但她的责任心比整个市议会加起来还要多。我不会看走眼,她是个好人,将高贵看得比官位更重要。她是MBCC的,那里的公务员最懂得与禁闭者划清界限。”

普希拉最认同的一点,狐兔怪盗确实欠缺水准。她们有影响力、有知名度,但不足以被当局列为头等目标。她们会一直待在候选名单里,等着那些异想天开的侦探或警察找上门来。普希拉宁愿维持劫富济贫的现状,而泰特拉的兴趣也不在打响名号上。

“如果你真的看走眼,我发誓会让你付出代价。”

“如果我看走眼,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他为自己的置身事外而得意。

“地狱见,混蛋。”普希拉挂断了电话。地狱见,到时候整座狄斯城的恶棍都会和咱们一起下去,看你怎么办。

她删除了通信记录,回到帕斯塔身边。后者正盯着一张照片出神。

帕斯塔的呼吸有一种钢铁摩擦的声音。与她的能力无关,干刑侦这行的大多会隐藏自己的呼吸,因为这会向对方暴露你的弱点。换句话说,她现在不对外界设防。不是普希拉有多大亲和力,关键在于那张照片。

“那是什么?”

她甚至没意识到普希拉回来了。“哦,没什么,只是照片。”她把照片收回皮夹,“你联系好……”

“让我看看。”

普希拉那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帕斯塔带着困惑和敌意盯了她几秒,皱皱鼻翼,抽出照片亮给她。

看上去很乐观,至少这个正在梳头发的女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如此。她站在更衣室的衣柜边上,双手束着浅亚麻色的头发,冲着镜头后的人笑。她穿着黑色的高领薄毛衣,白色外套没有系扣子,胸前有个眼睛形状的银色吊坠。一副墨镜挂在柜门上,一个耳环露出下半截中国式流苏,一个发圈停滞在半空同样静止的阳光中——她笑时忘记了夹在嘴唇间的东西。她无疑有亚洲血统,虽然头发和琥珀色瞳仁难以显示出来,但任谁见到她小巧精致的五官后都会老老实实收起见解的。她是亚洲人,毫无疑问,就像你在唐人街或者上海经常看到的美丽回眸和朦胧的影子,阳光在照片上打磨出的人像正是那类,模糊、摇摆,仿佛地下的蒸汽冒出来。

你会见过各种各样的中国丽人,而她们从来都过度依赖外貌,而是凭借真正的魅力征服别人。有直发或卷发的中国女人,架着一副眼镜在电脑前勤奋工作,连她们的丈夫都自惭形秽。有眼睛褐色的中国女人,只接受提包不接受过夜,把分寸感巧妙地保持在便宜旅馆的门前。有专门狩猎中年男人的中国女人,故意把嘴唇涂成血红色或喷上浓烈有如烂奶酪般的香水,以此把他从他妻子身边拖走。有会缠着你的中国女人,吸取了西方的恶习,在和你逛了三家酒吧后还不醉却偏要靠在你身上,身体柔软得好像一条蛇。眼前这个不属于任何一种类型。她没法被归类进任何一个大括号下,即使是最高明的统计学家和社会学家抛下深如地狱的成见联起手来工作也不行。如果再加上右手上的红色纹路,她就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女人,能自己创建出一个专属的大括号。

“枷锁的痕迹。是那位局长。”

“是的。”帕斯塔小心收起照片,“MBCC第十二任局长,枷锁的第三位宿主,‘全视之眼’艾米·科瑞兹(Craze),于四月二十二日因公殉职。”

“所以,枷锁确实是活的?能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

“民间的都市传说还没达成共识吗?”

“容我向你介绍,都市传说从来没有固定的形式,至少在我接触到的范围之内。嘿,我觉得你可以不必这么逼自己保持理智,你又不是绝对理性的信徒。看看,你的表情明白告诉别人有某个人伤透了你的心。我可以告诉你,我要找的人是我爱的人,我为了她可以付出一切。我必须搞清楚她为什么离开我、做出这可怕的背叛。是,你和我不一样,但全世界有多少人的经历是一样的?我可以轻松给出的对她的爱和在床上做出的动作对某些人来说还为时过早。你的样子让我怪不自在的。我道歉,对不起,冒犯到你亲爱的真命天女,我现在很自责。求你了,说出来吧。要么就是你疯了,染上狂厄了。”

“才不是。”“不是?没有什么比在MBCC上班更容易让人神经过敏的了。”“狂厄不会在人体内凭空产生。我的意思是,这和神经无关。”

帕斯塔拿掉嘴里的烟,在手心里按灭。看到她的手指,普希拉倒吸一口凉气:那上面已经没有指甲了,层层血痂凝固在皱起的皮肉上。

“你说得对,我的确心碎了。随着她的离开,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同了,管理局在分崩离析,我自己也给撕成了碎片。在她生命终止、枷锁发出哀鸣的那一刻起,我就失去了感觉。我感觉不到冷暖、疼痛,也包括享受抚摸和欣赏色彩的权利。我知道自己的一部分已经随着她一起消逝了。每天晚上的睡眠就像前往地狱的旅程。我整夜难熬,在幻觉最深的地方,我看到贝壳、珍珠、从天上坠落的闪亮的硫磺火,还听到犬吠声、钟声、滴滴答答声,而周围有无数围绕着我的红死和黑死。现在我还是怀疑我在幻觉中,我只知道你的眼睛不是纯黑色或纯白色。”

普希拉瞪大眼睛。“别告诉我你都不知道痛觉和热觉是分开的。”“不……我在想我大概猜对了你拔指甲的原因。”“为了刺激感官。细致的观察。”“行了,把手套戴上,我不想再看了。”

“你还不错,其他人看到我在空气中乱抓,都会没头没脑地追问一句。真是的,”普希拉突然暴躁起来,把吸管扔在地上,“你真的很讨人喜欢,尤其受女人和公务员喜欢。我甚至觉得,如果先遇到的是你,我说不定会跟你合得来。”

“我和前局长没有什么。”帕斯塔辩白似的说,“我是异性恋。”

“好啦好啦,谁在乎。狐狸又不是那种看起来很像男人的伴侣。”

普希拉又把目光移向上庭。透明的大鸡蛋壳,里面包着优越和博爱,还被摆上供桌,连锈河最低处的死役都能看到它。她伸手在空中一抓,尝试把高高在上的城里人连同护盾在内握住,当然没成功。世上总有一些真命天子也做不到的挑战,即使你是禁闭者也不行。

“你对上庭抱有多少敌意?”

“我看上去是那种满街搜索可以倾泻怒火的对象的暴脾气吗?你能看到,我天生缺乏男子气概,在床上……” 她又空抓了一下,“我尽量不去想那里的人和生活。无端揣测金贵人物不是我的风格。”

“明白了,只在工作时揣测他们。”

“我读过历史,当然知道人类的大部分文明成果都是从类似的庇护所或者说象牙塔里产生的。但他们自打成功后就忘了自己从哪来,过去是从事什么的,而是沉浸在既有成果带来的蜜罐子里,开始琢磨起只对少数人有利的东西。如果他们只钻研数学和哲学之类纯学术的东西,深居简出,我也就任他们去了。我理解不了麦氏方程有什么美妙的地方,但我知道沉迷方程和数字的人不会讨人厌,因为他们喜欢的是自然和人类智慧结合的美。你看那里,那儿没有爱自然的人,他们喜欢的数字只存在于账本上。”

“她也说过类似的话。那里没有真正爱自然的人。艾米……”

普希拉把手搁在脖子上,掌根抵着枕骨。“别告诉我她真是你的王子。”

“够了,我们该谈正事了。”

“好的,咳,谈正事。事先说好,我可制定不了计划。没有我搭档,攻破保安系统难比登天。”

“我有计划。做好你该做的准备,系统我来想办法。”听听,她说得也太轻松了,要么她在MBCC有份官方黑客的工作,要么她本身就是上庭的人。帕斯塔很漂亮,但还没能到靠长相或身材瘫痪安全系统的地步。

哈,靠身材,那个狐狸可听不得这个。普希拉咯咯的笑。

“有什么好笑吗?”

“啊啊,没有,我没在笑你。”她强忍着,刚刚莫名其妙的联想让她心情大好,“我知道,只要事成之后你别带着枪口和手铐找上门就行。”

“不会有什么阴谋,这是一次遵循你们规则的私下交易。”

“老毛病犯了吧,守哪门子规矩。盗亦有道是别人的信条。我之所以成功了这么多次,就是什么规矩都不管,法律也好道德也好市场行情也好秘密身份也好什么也好统统丢之脑后,愣头青似的干下去。结果呢?把一个给政府打下手的带偏成了怪盗,收获了让权贵们闻风丧胆的名声,还有正常人绝对做不到的诸多善举。”

“你平时都这么说话吗?”

“让我说完。我可不认为放肆是我落得现在处境的原因,我知道你会问。”

“当然,”听上去她有点不悦,“你需要这种怪盗风格的诗化修辞。”

“什么?诗化?”

“让你像个有文化修养的神秘人。好了,我手头还有点事,明天八点”

她绝对是管理层人员,说不定还真是上庭人物。

诗人。普希拉自己都不知道这份天赋,可泰特拉和帕斯塔都称自己为“诗人”。“我们不能早点干吗?比方说今天下午?”

帕斯塔慢慢抬头直视触及穹顶的太阳(毕竟她眼中的世界就像“工厂的大门”),再慢慢转回来盯着普希拉。“我希望你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警告道,“我知道你想尽早获得你搭档的行踪,但我们是要去上庭行窃,一旦失败,就地枪决是我们最好的结果。”

“那就让我们豪赌一场好了。听说辛迪加的流浪儿里有个幸运到冒泡的禁闭者。要不要喊个口号,‘辛迪加赌神保佑’!”

帕斯塔叹了口气。“我还是更习惯求命运保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我们的专家急着要干,那就在今天下午五点,换班前一小时。听好计划,金库是会员制的,只有上庭成员能进去看看自己的宝贝。每个注册成员都有具体的信息备份,采用特制的固体存储器存放在档案室里。我们不是会员,也不知道固体存储器类型,只能——你不记一下吗?”

“你不是叫我专家吗?你只管说,少怀疑我的专业程度。”普希拉盯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回应。

“计划主要借助一个漏洞。我们分两路,我走正面,你去侧面维修通道,放进一个信号干扰器,让所有的存储器故障。根据系统特点,电脑会首先使我通过第一和第二道检测,然后在第三道检测处把这个漏洞识别为身份待定。遇到类似情况,几乎所有警力都会被分散到档案室和入口审查处。你要趁这个时机从通风管道前往对应的金库门口,瘫痪电子门,然后拿出东西来。通风管有压力传感器,但除了它没有别的路进去。”

“上庭的金库不用机械闭锁结构吗?”

“他们过分依赖异方晶能源。”帕斯塔向上庭方向点了点头,“立场发生器也是异方晶驱动的,你甚至看不到它周围有哪怕一道栅栏。”

“听上去他们的防线形同虚设,好比我头一次行动时制定的计划。他们是不是从来没应对过怪盗?”

“他们相当傲慢。即使蛇眼被雇来充当顾问,他们也仅仅是顾问。更何况,蛇眼中最优秀的那个被驱逐了。”

“我要产生点禁闭者式好奇心了。”

“用你们的话讲,她被上庭坑了,现在身处辛迪加。听着,也许是我没有明白指出来,你要在不惊动警卫的前提下通过那段有监测装置的通风管,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我想不出能解决这问题的方法。”

普希拉把双手在胸前交叉。“你的眼睛很漂亮,朋友,但你不能靠这么近,也别想让我对你用其他的称呼,宝贝、甜心、亲爱的,都不行。好啦,唉声叹气有害健康,叹气会让你骨头酥软,上年纪后得骨质疏松。你看,我已经想出办法来了。”

帕斯塔立刻抬起头,如果她头顶有一对尖耳朵的话,这会儿它们该直挺挺立起来了。“洗耳恭听。”

“我的计划是利用你的能力。我可以在衣服里塞点铁片什么的,让你能够控制我。咱们就像变那种浮空魔术,你在底下走,用能力让我悬浮在通风管里,然后你要想办法在那个保险库门口停一下让好我进去。我记得你说过,你的能力是感知和控制五米范围内的金属,想必让我悬浮在空中、不碰到管道轻而易举。”

“你……有个不错的搭档。”

“再说一遍,休想赖账。”

“不,我只是在想,你过去一直在萨特尔村,来到新城后也没有受高等教育的迹象,但你对计划的把控、对情报的敏锐,还有叙述的流畅性。如果不是天赋,那就是前新城官员泰特拉·丹德里恩对你的影响。”

普希拉确信自己的血压在上升。“你调查过我。什么时候?”

“在你十分钟前离开我去处理私事的当口,我给在新城治安局的朋友打了个电话。他们对新城的每一个非政府人员都有备案。”

普希拉舔舔嘴唇。受雇的帮手绝不会如此放肆地打探雇主的信息,这个带有官方背景的赏金猎人把她所熟悉的地下游戏规则完全毁了。哲学家们会说,生活总是伴随着毁灭与新生。一年前,泰特拉刚刚闯入她的生活,彼时我们抛弃了家乡与信仰的小兔子还没引起大人物真正的注意,但足以使一个想把她搞到手的人产生强烈的正向刺激。泰特拉向她展示了全新的世界和认识它的方式,那次对于旧世界的告别充满了甜蜜的痛楚和期待。有关于狐狸的一切都既甜蜜又痛苦。

她把那个家伙从脑子里赶走,还是得集中精神解决当前的要紧事。

“通风管里有红外线吗?”

“没有。”

“金库,我是说我们要去的房间里,那里有红外线吗?”

“他们不像你这么执着于红外线,多余的防备是没有必要的。”

普希拉感到自己受到了位高权重者的轻视。“被小瞧总是让人不爽。”

“上庭没有犯罪,安保只是礼仪性手段。那里本来就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你需要受到审查,受到邀请。因为审查严格,他们对内部人员基本不会设防。如果不通过伪造手段,你们这种小贼连上庭大门都进不去。”

“你说谁小贼?!”

帕斯塔用力按着额头,重重地叹气。“去准备一下。我会发给你一份文件,里面有维奥拉·布坎南的信息,这是个上庭人,昨天去了费沙城。你要照着她的样子易容,还要模仿动作和语气。拿着这个,里面有倒模出来的指纹。”

“终于到我熟悉的领域了。四个小时后,还是在这儿集合,我要你大跌眼镜。”

四个小时后。帕斯塔看着不停倒吸凉气的怪盗,大摇其头。

“你比我想象中的更脆弱。”

“闭嘴,高高在上的新城人。”普希拉的手始终放在侧脸上,以免自己露出不符合这个身份的表情,“我讨厌新城,你们自视甚高,把自己当成,尽管我在这里住了两三年,我还是更情愿承认自己是个萨特尔人。但是——老天爷,这个地方……

“我从没见过比这儿更接近天堂的地方。”

帕斯塔没有对那个把自己也包含在内的无差别讥讽做出反应。

通过门禁比想象中顺利得多。真正呼吸到上庭的空气后,普希拉才感觉到何为震撼。这里是个自成一派的小社会,好像周围的人都甚至都没有摄像头。狄斯城还有第二个类似的地方,辛迪加。

普希拉呼吸困难。GT-2力场隔绝了某种不干净的东西,使得这里充满平静祥和的氛围。身边的人们还是冲普希拉微笑,大家都谦和恭敬,笑脸待人,那些衣着体面的人也殷勤得好像下一秒就会跪下来为你擦鞋。她从没来过上庭,此刻有些糊涂、搞不清状况了。高贵——泰特拉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难道这才是真正的高贵的人?我们真的是该待在灰尘中安身立命的下等人?

阳光重新降临,她感到无所适从。身上的衣服开始变得沉重,长出钩子勾住皮肤,像坦塔罗斯的巨石压在她的肩膀上。难道我们不该继续存在、拖累这些礼貌优雅的人?如果他们才是人类发展的下一阶段,我们还要继续坚持我们可笑的高贵吗?

胡思乱想让她精神衰弱,一个不详的兆头开始发芽。普希拉想蹲下来,但她只是捂着胸口弯下腰,那个兆头很快长出灌木,杂乱的枝叶盖住她的感官、扰乱神经。她感觉向前倒下的倾向被肩膀上的一股力挡下,帕斯塔扶住她的肩膀。

“我说过你需要休息。这样太招摇了。”

“什么招摇?难道上庭人都没中过暑?”她突然发起火来,“这帮家伙好像自以为很了不起,抢先走到人类发展进化的前列,站在制高点上领导狄斯城,却丝毫不管他们所带领的人们的死活。最后达阵的只会是上庭人。这算什么?一帮讲道德的混蛋,自诩上帝的伪君子。看看,他们害怕自己所领导的人们,用个鱼缸把自己罩住,这可不是什么过分的天堂。这种地方就不该存在。”

帕斯塔沉默。“我不能反对。”

“啊,去他的。任务前应该放轻松。聊点什么?”普希拉强迫自己不去思考那个苦大仇深的议题。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用兔子作为代号?”

“因为没有别的选了。我也很想从某本书里找个拉风的代号,好让自己青史留名。我翻了很多本书,为自己幻想一个迷人的形象,但那些文字给我的选择要么是吟游诗人、吸血鬼,要么是头上长角的白色半龙,后面还有条毛茸茸的尾巴。我放弃了,干脆就用兔女郎的扮相。我过去在酒吧里跳过脱衣舞,对这套行头很熟悉。你看,我们经历的事情都大同小异,与其从书中寻找解决办法,还不如回头看看自己的过去。”

她们路过一家餐厅,大落地窗让普希拉有观赏海洋动物的感觉。“你会做饭吗?”

“我白开水煮得不错。”

“好个冷笑话。”普希拉从嘴唇里挤出几声笑,“在公共食堂应付胃口?”

帕斯塔低下头。“她有时会露一手。”

普希拉非常明白她的意思。露一手。还有比这更明显的宣言吗?谁都知道话没说完:她有时会露一手,引导我配合她一上一下,在那之后,我们会谈论纹身和调酒,轮流钻进浴室,共享一份甜度危险的夜宵,然后沉沉睡去,准备醒来后再找新衬衣。世上除了能在太阳下面进行的生活之外,还大有秘密社团之类的存在。那是不同于西服革履的另一种生活。对此,普通人比警察更敏感,因为这些地下结社在危险性上远不及牧羊人教会或者苟活至今的秘密摩门教,正适合一般人的胃口。每当他们不知道如何隐晦地表达意见,就会用像“露一手”这种既不能指出时间地点也不能使人明白具体动作的词,不加入相应的结社就不能通晓其意。

很多人,尤其是文人,喜欢把自己塑造成居士或者隐士,但他们的目的只是想浅尝一下东方文化的皮毛,所谓“山水哲学”。真正的隐士应当是那些小心隐藏着自己的秘密,还有不得不去过的正常生活的人。普希拉曾经追踪一个新城银行的高管,计划搞到他身上的保险箱密码,结果发现他去了个了不得的地方,强迫自己的女下属满足他们一伙人的隐晦欲望。众所周知,隐士的隐晦的需求要提出来的话,不借助双重隐喻难比登天。

普希拉既没有因为发现帕斯塔的隐士身份而兴奋,也没有为此嘘寒问暖。隐士们乐在其中,但并不代表毫无代价。

约莫十分钟后,她们来到了上庭保险库。它呈现出一种缺乏脾气的形状,倒扣过来充当屋顶的球型穹顶,周围是环绕着一整圈的道路。现代版的泰姬陵,从古到今都是贵族专属的。

“我一直没问,保险库都存着什么东西?”

“大部分都是丢了也无伤大雅的东西,几根金条、某位女士的手链、不想放在家里破坏视觉体验的合同和证券。上庭的交易中,信用比黄金更有用。”

“我又要动肝火了。”

“那就保持安静。”

在进门前,普希拉恢复了状态。她克制着,稍微抬起视线,在警卫视野的死角处闪过去,来到侧面,把背包拿出来放大,换上并不廉价的紧身衣。她紧急制作了一套古代锁子甲似的装备,那些铁片藏在紧身衣和皮肤之间,好让帕斯塔“抓住”。她轻松撬开电井外的门,顺着梯子爬上维修管道,来到通风管道前。她张开双手一上一下,做出类似空手道的姿势,还把手心微微内扣,随时准备向前扑过去。普希拉想象着,当高跟鞋的声音靠近,她就扑出去,钻进对方能干涉的范围内,就像蛇獴跃入蛇洞,叼着蛇钻出来时连背上的毛都不会沾上尘土。

她没有做出完美鱼跃动作的机会。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在某个节点——她绝对不会想到要窜出去的时机——感受到一股强烈、不容置疑的拉力。普希拉立刻放平手脚,就这么被拖出拐角,转到通风管道里,比浮在看似静止的水面上向某处慢慢移动的睡莲还平稳。

鞋跟哒哒声有所缓慢。下面那个禁闭者她想象环绕在帕斯塔脑袋里的通风管道和固定在自己身上的铁衣,那大概像声呐图,能“看”到没有颜色空有轮廓的架构。她的视线是黑白相片,她的知觉是混沌虚空,她的内心是超声波图像。哪一个都是普希拉没法理解的存在,这是喜欢辣酱的老墨和喜欢炖菜爱斯基摩人的之间的战争。

她在黑暗里被运送了几分钟,转过三个拐角,平稳地停在一个分叉口。脚步声消失,她感到自己被小心地往前推。能看到前面有个格栅,普希拉想到箱子里的黄金。

“瓦伦提尼小姐,您的藏品不在这里。”

“可这里……抱歉,我一定是迷路了,请原谅。”

“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为您带路。请这边走。”

普希拉发觉自己已经处在帕斯塔射程的边界。她向前伸手,按住格栅,迅速且平稳地从磁场里平移而出。等到脚步声响起、远去,怪盗已经伏在没有压力传感器的格栅上,下面就是黑暗的金库。

五分钟,别迟到了。

普希拉把腰上的绳子用吸盘固定在通风管顶,三两下卸掉了格栅,放下两根绳子,确认长度,收上来调整。她检查着泰特拉教她的绳结,她可以通过绳结连接的第二根绳子控制升降。她往方形的通风管下面看,久久注视着房间中央的大保险箱,在脑中构建这个铁家伙的具体形象。

事成之后,那个家伙肯定会把你给甩了,拿走红汞,让你独自蹲大牢。

为什么就不能正面硬干?我为什么不拿两把冲锋枪冲进来拿走东西,再大摇大摆离开?

活扣在她手里顺从地收缩。难道还要继续等待下去吗?

普希拉叹了口气,先将上半身探出去,捏着活结,一点点向下移动。血液卷着肾上腺素涌进大脑。在经过一分钟八米的下降后,普希拉感到控制升降的绳子发出了不详的颤抖,然后干脆地断开了——在电影里,这一段通常会有渐强的弦乐,而现在呼啸在耳边的只有神经绷断的声音,地面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接近,猛地停在面前。她像离水的三文鱼晃动鱼鳍一样猛摆四肢,总算没有让脸直接撞上地板。

这只狐狸想弄死我。她一个劲诅咒着。

普希拉感觉胃里发酸,胆囊一阵阵痉挛。她忍着呕吐感,任凭食道上下蠕动,调整重心,用脚腕缠上绳子,咬下手套,以倒转的视角向箱子伸手。手指碰到目标,能力发动,箱子的体积缩小到原先的十分之一,被她稳稳拿在手里。她把盒子放进腰包里,发力收腹,手指再次握紧绳子。当普希拉回到那段空间时,她感觉自己刚从地狱里爬上来。

现在不是休整的时候。时间还有半分钟。她把东西收好,装上格栅,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没有犹豫,直接向前扑去,磁场准确抓住了她。几分钟后,她以同样的方式回到了维修窗口,顺着梯子下去,穿好衣服戴上耳机,把行动用品打包缩小。再次确认,小盒子安稳地躺在她的包里。

搞定,这也太轻松了。她简直不敢相信。最初的一年,她每次都通过拉电闸的方式拦截监控信号,每次都被保安追着逃离,虽然算是成功,但对怪盗来说不免狼狈。她感慨着,用发抖的手按下耳机。

“成功,亲爱的,东西到手了,是个焊死的方盒子,没有锁。”

“方盒子?不太对劲。”

她是帕斯塔,不是泰特拉。“很好,你很懂行,不能在完全结了单之后再给人泼凉水。先说好,我可不会陪你再爬一回通风管。”她的语气恢复了冷淡。

“直接走出来,别遮掩,出大门右转,我在路口对角的冰激凌车那里。”

普希拉理理头发,戴上太阳镜,提起挎包往大门口走。左边,护盾力场的蓝光就在百米开外。以帕斯塔的警惕性,不可能发一百米的呆。得寻找其他的逃跑方式。

一个身影打断了她的东张西望。“帕斯塔。”“我在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有人跟上来了,一个男人,身高大概一百九十公分,穿制服。他走得很快。”“别慌,如果他对你问话,我从耳机里告诉你应对方式。”

普希拉看着那男人把手伸进口袋,快速绕过拐角,走出高大圆顶的阴影,进入他的盲区,再恢复正常步速。

“看到你了,我在你十点方向。”

她向那边看去,帕斯塔还倚在冰激凌车边。帕斯塔很镇定,舔着冰激凌的样子就像上庭最优雅的猫,而整个上庭都被她捏在手指间。她向那边走去。这是个致命的错误,因为这样让她再次暴露在了那个人的视线内。帕斯塔比她更先发觉。表现出来就是一声大吼,耳机里的声音差点将她震聋。

“趴下!!”

普希拉的腿绕过神经系统自动做出反应,她向前扑倒。与此同时,一束光穿透了她原先所处的位置,径直撞上远处的力场护盾。警报声骤然响起。

冰激凌车旁的伞飞了起来,伞柄高速射出,普希拉扭头,后面的男人闪身躲开,前进的势头根本没有减弱。

“往旁边跑!去出口!”帕斯塔把冰激凌车扯成几十片扔出去。那人手一挥,面前的空气扭曲了,金属碎片直接化成气体。他穿过金属蒸汽继续冲刺,速度没减、目标没变。

“不行,太远了,我们去护盾边上!”

普希拉拔掉鞋跟扔开挎包,转头向左边跑。她稍稍回头,看见他向自己举起手。一个铁片飞来,直接削掉了追击者举起的前臂。他看也不看伤口,跨过地上的断臂,用半截手臂一甩。“小心!”耳机里喊。普希拉向前弯腰,就地翻滚,十几道激光划过空中,她翻滚的动作变了形,侧脸重重碰上地面。追击者站定,断臂朝旁边又一甩,一连串爆炸顶开了向他撞来的车。汽车从他头顶飞过。接着他结结实实吃了一记,飞出十几米远。帕斯塔藏在车后,当车飞起来时,她以高速撞开了追击者。

“继续,别回头!”

激光刺穿了普希拉的腰,她咬着牙狂奔。周围全是惊呼声和警报声,背后时不时传来几声类似枪响的动静。她穿过人群,推开挡路的人,冲到了护盾边前。她一下子撞上力场,腰上的疼痛让她眼前发花。她能看到护盾那头的摩托车,即使疼痛干扰,她也能在二十秒内发动车子,带着红汞离开,把这个炸弹扔到警察局或者市议会大楼门口,让这档破事远离她正常的生活,像以前自己单干那样。她伸出手,但视野更加模糊,呼吸也开始失控。要命,别这样,现在不能出岔子!

“还有多久?”那边的爆炸声和枪声还在继续。普希拉体力不支,跪倒在地。真的太疼了,腰上像被生生挖走一块。她知道这可能就是她的结局了。

你就这么喜欢跟我开玩笑?就因为我没有每天读《圣经》做忏悔、没有每周去教堂,你就要剥夺我的一切?就因为我偷了三十块给你的信徒买面包?你以为这样就算对我的惩罚?

她的头脑陷入对不公的命运的极端愤怒。她拼命站起来,用手指按压伤口。疼痛如潮水般冲进大脑,冲走了一切模糊。她疼得喊了出来,但视野变清晰了。普希拉再次按住护盾,集中精神,前方的空间发生了翘曲,护盾被撕裂一个直径半米的空洞,边缘像水波一样涌动,伴随令人脑浆共振的嗡鸣,洞口合上了。她骂了一句。

“快点过来,别跟那个怪物多纠缠。”普希拉都快不知道自己在冲哪里喊了,“空洞只能维持三秒!”

“准备好!”帕斯塔说。普希拉转过身面对护盾。她集中精神,心无旁骛,完全不对后背设防,也不思考帕斯塔会以何种方式让她们逃离。

“现在!”

普希拉发动能力,空间被扭曲,护盾被撕裂。她等待着,盯着兔子洞越来越小,再过一秒,它就会完全合上,大家一起兜着走。

其实并没有等很久,普希拉从腋下被环抱住,紧接着,痛觉被强烈的眩晕淹没。回过神来,她发现她们已经在另一边了,自己以很不雅的姿势趴在地上。

帕斯塔伏低身子面对追兵,激光不断向她轰击,都被挡在护盾里。普希拉透过波动的护盾,看到愤怒的气息从那具残缺的躯体上散发出来。追击者放弃了继续攻击,冒烟的胸口还在起伏,左臂折断,肋骨外露,下颌消失不见。他仍站着。

“先把自己修补好吧,在我下次把你彻底砸烂之前。”她听见帕斯塔在诅咒,“狗杂种。”

警卫在靠近。“那边的禁闭者,立刻停止活动,双手举过头顶,否则我们将使用武力。”“嘿,我们该走了。我知道你不怕子弹,但继续待下去会很麻烦。”普希拉感到大事不妙,“就用你刚刚带我们出来的那招如何?帕斯塔?”

帕斯塔不说话,继续和追击者对峙,而内外都有举枪接近的警卫。两人一动不动,像两只较劲的独角仙。

又是一次毫无预兆的行动,他们同时发动。追击者抬起拳头,帕斯塔回身护住普希拉。枪声四起。“捂住眼睛!”

普希拉感到浑身一阵灼痛,不知哪里来的强光透过手掌在眼底留下投影。惨叫声从各个地方传来,是那些警卫。她还没来得及喘气,眩晕感再次降临,呜呜风声堵塞了她的听觉,狂风让她窒息,重力失去了意义,忽高忽低的失重感把思维吹开老远。她好像被绑在战斗机的弹仓下面,随着战术动作而摇摆、晃动、上下翻飞。最后,飞机开始爬升,直冲向云端,再慢慢减速。等她发觉自己终于能碰到地面时,第一反应不是呼吸,而是呕吐。

“我们安全了。”帕斯塔的声音,“如果你想吐的话至少先翻个身,别吐在自己脸上。”

普希拉感觉不到上下的区别。她扑腾着手脚,勉强从仰躺改为侧躺,然后大吐特吐。“抱歉。”

“该死!”普希拉恢复呼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破口大骂,“你差点害死我们两个,对付这么个怪物!你想一个人死得风风光光可别带上我!”

“我不知道他会来。我以为他在两年前就死了,我一点准备都没做,瞒住你没有任何好处!”

“滚,谁知道你和他是不是合起伙来搞我的。”普希拉含糊不清地说,“你和那个家伙在让我难受上一半一半,不过我想一个能活动的腐尸比过山车更让人反胃。”

“一个什么?”

“我的意思是别担心,我跑不了,而眼下我们还有的是要合作解决的事。”她爬起来抹掉口水,粘液拉成线状,吐不干净,“你认识他?看看那副样子,耶稣基督啊。他被你像拆积木一样打得破碎不堪,居然还能跑那么快,他是T-800吗,还是机械战警?”

帕斯塔沉默,等普希拉渐渐喘匀了气,才渐渐开口:“他叫特洛伊,特洛伊·洛马克斯,能源物理学家,曾经是。他是个相当强大的禁闭者,不如说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能力是……质能转换。”她停下,深呼吸几次,“他能以某种方式,将物质和能量相互转化,转化效率是恐怖的0.5%。他最主要的攻击方式就是将物质转化为各种形式的能量——动能、光能、电能、内能、原子能,各种形式。就像你刚刚见到的,他使用一种直径5毫米的钢球作为武器,把钢球尾部的一点铁元素直接转化为动能,它就会以六倍音速射出,比手枪子弹快三倍,唯一的缺点是不够精准。他大概也是冲红汞来的。”

普希拉眨眨眼,几秒后,她不寒而栗,发起抖来。“所以说……他能射出激光,把空气变成能瞬间释放能量的大炸弹掀翻汽车……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从这个怪物手里活下来?”

“十分之一的实力和谨慎,剩下的全是运气。”

“那最后的……”她的喉咙被胃酸烧得很疼。她咳嗽起来。

“最后他用光进行无差别攻击。”帕斯塔的声音像黑色的烟雾,“他大概把一整颗钢珠全转化成了光,由此产生程度变态的光辐射和亮度超过两千万坎德拉的强光。我用一块反光的银色金属挡住了我们,把伤害降到了最小。其他警卫包括他自己的皮肤肯定完全烧伤脱落了,眼睛自然也瞎了。”

“他活得下来?”“别忘了,‘质能转换’,而且是0.5%的效率。他最常利用的是内能,只要周围环境的温度不低于绝对零度,就算碰不到任何东西,他也能利用空气的热量慢慢治伤。重组身体,你懂吗?断手断脚、身体被捅穿几处、全身皮肤脱落,他只消一两天天就能恢复,如果没有干扰集中精神来干,时间恐怕不会超过半天。你没见到吗?当我们冲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停止流血了。”

普希拉重重低下头去。她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我们在楼顶?在涅槃塔?”

“狄斯城唯一一座由纯金属打造的低层大厦。我的骨骼是金属,借助能力,可以在周围有金属的情况下实现磁悬浮,就是浮空和高速飞行。我们顺着塔的外墙上来。”

“你抱着我?”普希拉下意识在胸前交叉双臂,“不,这可不好。”

帕斯塔像看一个长了狗脑袋的乌鸦一样看着普希拉。

“……算了。”普希拉摆手,“如果那种人都想要红汞来实现什么目的,我大概能对它的价值有点实质性的认识。来吧,快把这触霉头的晦气东西拿走。”

她从怀里掏出箱子,集中精神变大。帕斯塔连手都没动,箱子被撕成两版。里面空空荡荡。

“什……等等,等等,我发誓我没动它!我没做也没必要做小动作,我发誓!”

“后退。”帕斯塔命令。普希拉高举双手,退了几步,屏住呼吸。几根钢针停在她脖子附近。少顷,帕斯塔从箱子前离开,叹气,收回了针。

“我不知道你搞了什么花样或留有什么后手。它不在你身上。或许你有能力返回上庭去拿你藏在某处的东西,但事实是,你没法把它掏空再复原,这个箱子一开始也不在你身上。最重要的是,它装不下红汞。容积不够。”

“它为什么在那里?”

“我不知道。”帕斯塔发泄似的咬牙,箱子立刻被挤扁,成了一块钢板。“肯定是那个舌头的落网引起了他们的警觉。特洛伊和我们一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来了上庭。”

“下一步怎么办?”普希拉不自觉地为她想办法,“线索断了,你也没有后援。”

“我们的生意结束,你可以走了。”她没有正面回答,“视频已经发到你的手机上了。十八个小时前,你的搭档穿过锈河进入辛迪加。”

普希拉看着帕斯塔的侧脸。她正为此事沮丧不已。

“你说过这不是一次官方允许的行动。我现在倒好奇起来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得到红汞,甚至冒着丢掉铁饭碗、被送上军事法庭的风险?说白了,你是个责任心泛滥的家伙。这不是你的战争。是的,你是个MBCC的公务员,不过最多也只是个小公务员,仅此而已。这个社会不会感谢你,特别是一个像我这样的禁闭者满街跑的社会。”

“那你呢?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了我?尽管你捏着一把钥匙,尽管你能提前开个洞扬长而去,你还是选择留下来等我。人们说,在狄斯城,手上没几条人命,就不足以自信地上街去。所以要么你是在胡扯,要么我瞎了眼看错了这个社会。”她掏出酒壶猛灌一口,“我承认我责任心泛滥,心力大于能力,那你呢?依我看咱们都没法降格或被降格到足够低的层次。你的伤口还流血吗?”

“怎么,我的血弄脏了你的衣服?”

“你坏得一点不高级。”她看都不看普希拉,“笨拙、刻意、弄虚作假。”

普希拉撇撇嘴。她感到挫败,好似被两只毛茸茸的前爪玩弄着自己同样毛茸茸的肚皮。“从你提起后我才发觉这件事上看,那道激光显然没有射穿我的脏器,也没有流血。”她扶着施工围栏慢慢站起来。帕斯塔递给她酒壶。她犹豫了一下,用拇指隔开嘴唇和瓶口,往嘴里倒酒。白兰地冲得她流出泪来。她忍着食道的震荡和胃里的刺痛,把酒壶还给帕斯塔。

“你下一步要去哪?”

“那得在你付清报酬后再做打算。”

帕斯塔低头,把下巴压在喉咙上,酒精立刻在她脸上烧起来。“我还是劝你放弃。这并不是我因为没拿到东西而挫败恼火。特洛伊不是个会轻易被击退的人,他很记仇,而且记性好得恼人。他不会主动找上门,但你已经惹毛他了,如果还不收手,只要你对他的目标有一点阻碍,他就会将你挫骨扬灰。按目前的情况来看,你们的路很可能相交甚至重合。你没杀过人,我看得出来。一个手上干净、还想一直保持干净的人如何能斗过一个杀人如麻的禁闭者之神?”

“我可不干净,我偷的钱都够你一辈子工资了。”普希拉说,“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就当你听进去了。”

“所以那段视频是哪来的?”

“FAC一直在用无人机和卫星监视锈河,试图获得死役武器的交易情况。我是在极偶然的情况下看到的,一个留银色短发、穿暗蓝色风衣的女人进入了辛迪加。你也看到了。至于她是否出来,我没有找到。如果你相信我,给我你的通讯,我会把这个形象输入检索系统,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

“我头顶一直飘着这么高清晰度的望远镜?”

“你还不够格,上面的人不会对普通新城女孩的个人隐私感兴趣。这套程序是高度专门化的,想被监视必须有相当的能力,比方说辛迪加的某个黑帮老大,只要她的输出能量超过正常人的两倍,FAC就会进入一定程度的警戒。”

普希拉撇嘴,说了一串数字。“我的电话。这么点情报可不合格,记住,这是你欠我的。”

“我不习惯欠人情。‘罪鸭(devil duck)’,他们的人会在锈河边上等,准备带你渡过去,我会给你一片鳕鱼干,把它摆在你的右手边以证明你的身份。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你无需付多余的价钱。反正我不会在这行干第二趟了。”

“从事偷渡生意的人爱吃鳕鱼?”

“行规是他们定的,我只管遵守。”

“已经递上去辞呈的人说的话真是让人无法反驳。我跟罪鸭倒不是毫无往来,不过既然你有门路——”普希拉轻轻试探伤口。那里像被一根烧红的长针贯穿。激光烧焦了她的血肉,也止住了血。她来到天台边上,九百米的落差像个大铁球一样砸在她的大脑上,她打了个哆嗦,退回天台。

“这座塔的电梯系统还没上线,你打算怎么下去?”

“我会想到办法的,我可是怪盗。”她不耐烦地说,再次往下看,声音不由自主地吊起来,“我们都在命运的掌心里,但只有我几次成功躲过它致命的握击。这次也一样……你再笑我就卸你一条胳膊。”

帕斯塔把吹散的青绿色头发撩到耳后。那微笑与她并不存在的长发一样,属于她的过去。“这是我给你出的难题,你大可以安心接受我的解围。要再喝一口吗?不了?放心,这次我不会擅自碰你的。”

4.海盗王座(Queens Throne

天堂和地狱其实离得很近——这是一条无比正确的道理。人们认为,人间的黑暗与光明相去不远,但他们没能将这一条扩展到更广泛的领域。天堂和地狱之间必然隔着人世,这样人们就能有选择;更重要的是,它确保人们一旦上了天堂,就无须担心自己因纵欲回地狱去。

普希拉记得她对锈河的印象一直没变过,那时她十四岁,即使是站在去奎恩集团工厂的大巴上望出窗外,也没办法完全看清。它像一条巨大的龙犁沟或“魔鬼渡河”,毫无生气地仰躺在狄斯城中间。这座城市无意也无力将这伤疤愈合掉,于是锈河仍是锈河,带着锈蚀的骨血和腐烂的氛围,陈尸在原地。如同她从未杀过人一样,普希拉同样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靠近锈河,虽然她知道朝自己来的那人会给她真正俯视锈河的机会,但初次接近还是令人吃惊。不仅是它的臭味,还有其他方面的认识:大约有几千拾荒者和流浪者被迫与上万死役共同生活在锈河里。

她第六次确认兜里的卡片,咬了一口馅饼。这块果酱馅饼居然还不错,除了一股肥皂水味外几乎无可挑剔。毕竟三百米外的围墙那头就是锈河,而且店员还没变成死役、馅饼也不是黑泥做的,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它彬彬有礼地递给你一捧粪便时,最好别去想三明治。

“帕斯塔?”

“确切地说是她推荐我来的。”她把放在桌上的鳕鱼干推给他,还贪婪地看着那块馅饼,“你是真货吧?”

他拿走鳕鱼咬了一口,同时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她——只有眼神,脸上的其他部分还老实待在原处。“你最好喝点水。稍后的路程会让你反胃。”

“嗯,看来我们并不是要坐大巴从那边的码头过去。”“我们要从锈河地下走过去,那会让你反胃。辛苦你了,我的小姐。我也常来这家店,他们的汉堡会确确实实按你的要求做。”

“那我早晚要专程回来一趟,尝尝他们加酸黄瓜的大号双份橄榄。”她站起来,递给他卡片。男人避开她好奇的目光,手指在卡片上捻了捻,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环给她,上面有洗不干净的污渍。普希拉惋惜地离开座位,跟在他后面。

他们来到隔开锈河和新城的六米高的围墙前,没有去哨卡,而是慢慢靠近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围墙在这里有一圈长方形的缝隙,类似门缝。男人把带着手环的手腕贴上去,那块墙陷下去,露出一条通道,里面是狭窄的圆筒形甬道,顶部有一排灯,墙壁上干燥的黑泥呈现出涂抹的痕迹。“留给秘密特工的维修通道。”他解释。普希拉戒备着,从容地跟在男人后面,走下陡峭的三十九级台阶。再打开第二扇门。腥味立刻强烈起来。虽然有玻璃通道隔开,但普希拉确切得感受到自己已身处锈河之中了。

普希拉现在不得不改变她对锈河的看法了。这条由高墙围起来、宽一英里的区域充斥着高低不平的障碍和碎石废墟,造成各种各样的阴影,影子里是蠢蠢欲动的生物,有的是半截人形,有的只是一滩蠕动的黑泥。把他们包围保护起来的这条圆形玻璃通道隔绝不了腥臭味,普希拉只能强忍着,强迫自己不去看堆积在通道外的满地的尸体和污秽。

到处都是腐烂。大约二十多年前,BR-001黑环形成的日子,像沙漠中由暴雨汇集起来的旱谷洪水,数千万立方米的污染物和黑泥夹杂着大量不可名状的碎片咆哮而下,轰鸣、哀号和恸哭声能传到城外的马耶克镇。令人惊惧的可怖腥臭浓烈到几乎具有形体,据说洪流卷来时,河道附近的数人被熏得当场昏厥,其中一人不治身亡。锈河里原先是有建筑物的,在那之后便只剩残垣断壁。灾难过去,留下的是可恶的垃圾。生活在锈河里的人全是那之后进入或被迫进入的,他们和他们的后代注定受到污染的恩赐。锈河的土地不能种植,也不能深挖,无论表面上的黄土有多诱人,掘地三尺后都会涌出黑泥。狄斯城不是那只手,纵然使表面洁净了,地下仍是未消失的麻风病。

用不着男人再次提点——事实上他都不回头,普希拉就能了解到这片黑紫色土地的意义。她看不到人类,只有正在腐烂的一切。他们走过的玻璃管子是嵌在地上的,玻璃上布满划痕。她感谢这些划痕,外面的真实情景肯定比她能看到的更像地狱。

“你是禁闭者吗?”男人说,“准备好,可能会有麻烦。”

普希拉听到了电锯声。毛玻璃外很远,一个人影挥舞着锯子,很明显已经发现他们了。“挖尸体的杂种们叫她锈河收割者,一个用链锯杀死役的禁闭者疯子。”

她?一个女人?锈河里的女人?“她要杀了我们?”

“她没杀过人。她不会杀人。但她有可能切开通道。”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防毒面具扣上。普希拉觉得应该把这一手学来。

确实是“她”。普希拉再次提醒自己,锈河里是有人的。

那个人随着他们前进的方向而移动,一手拖着一把超长的电锯,额头顶着玻璃摩擦,嘴里的雾气附上玻璃。她衣着简陋得惨不忍睹,浑身都是黑泥、血迹和不知名的污点。她没有挥动锯子的意思,只是盯着他们。她眼里有疯狂和仇恨,是一个经历过人间大部分残忍的背叛、且这些背叛全部压在心底的人才有的眼神。她没法摆脱它们,又没法通过其他方法缓解,只能任由仇恨转化为行动。

“我们得走了。”

普希拉下意识咽口水,从玻璃前后退离开。那个女孩已经停止了粗重的呼吸,额头抵在玻璃上,眼神粘着普希拉。“她没有恶意。”她说。

“我告诉过你。”

“她为什么……我是说,她才多大?十六?十七?难道她从小就在这儿生活?”

男人没有回答。哦,当然。她在心里对自己摇头。还有别的可能吗?

他们在沉默中走过了锈河,爬上甬道,打开门。做迎接的是一排居民楼的屁股,它们和围墙间只有几米距离。

“欢迎来到辛迪加。”他代替楼房行使了这项权利,“没有多说,没有多问,没有呕吐,你还算不错,小姐,我说真的。”

普希拉点头,摘下手环还给他。

“给你几条免费建议。找些武器随身带着、走路时别和任何一个人走得太近包括孩子、别滥发善心、找个强大的靠山。如果你想了解这片恶土的近况,去听听死恋电台,六点档。这趟路是往返票,你是贵宾所以我们才会走工程维修管线。等你什么时候想家了,用那个号码联系我。”

他作结似的用力一收下巴。“我可以直接找罪鸭当靠山吗?”“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我可能在几天之内就联系你!”普希拉冲着他的背影喊。等他彻底走出这片小空地,看不见了,她才呼出一口气,感受着从下向上冲击心脏的肾上腺素。脚边有声音。她抬脚踩住那只硕大的老鼠,老鼠扭动身子,张牙舞爪。“滚吧!今天饶你一命。”她说。

老鼠逃开几米,回过头来弓起身体,最终还是离开了。她觉得如果自己躺下来,它敢咬她的舌头。

普希拉忍着胃里的翻腾,跨过垃圾,从楼房中间的小巷向外走。快走出巷子时,她突然感觉那边的阳光有点眼熟。她停下脚步,脚尖离斜着铺在地上的阳光只有半公分。

别提醒我。我知道,别提醒我!

她慢慢后退,后退又后退,停在某个点。然后她掏出手机,打开“幻影”(Disphantom,狄斯城最大的视频娱乐平台),愣了几秒,退出,打开相册,找到了她当时的截图,图上的小巷与眼前的完全重合,只是空气中的阳光更浓稠,更加辨不清事物。

安吉拉。一年前,安吉拉曾从这里走过。

普希拉握紧了手机。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她想就这么蹲在地上安静地哭一阵。她也确实蹲下了,但吱吱声让她猛地站起来。老鼠还在跟着她。

抱歉,朋友,吊唁得等等了。普希拉在心里想。我得先救还活着的人。她向前踏进辛迪加的阳光里,重新上路。

普希拉的目标是彼岸诊所,辛迪加唯一一个正派的地方。

路上有两个男人,光头,黑背心下面的纹身纵横交错,好像他们的女友是地图测绘师。他们挥着手大谈儿童色情杂志,嘴里说出的词完全不该出现在同一句话里。他们的氛围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在周围形成一个带刺的泡泡,别人难以接近。普希拉能看到泡泡,污浊、恶臭,呈现出有毒的黑色。

几年前,普希拉还没把怪盗那一套玩得如此得心应手。为了维持生计——她要寄钱给萨特尔村她妈妈——她辗转于极佳脱衣舞俱乐部,柔软灵活的身体和钢管舞技术就是在那时获得的。她甫一出场,下面的年轻人和有妇之夫就欢呼得格外大声。尽管她不露脸,配合灯光展示身材的手段已经让他们心满意足了。

那是一段断层,一段艰难时日,从家庭直接被抛到社会,没有完整童年的女孩用最不堪的手段谋生。这段孤独的日子里,她目睹了街上活活饿死的人,收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她在十九岁时认定了将持续一生的理念:富人们应当低下头,履行他们分散不义之财的任务,若他们不执行,她就帮他们执行。在这件事上她必须亲力亲为,不能指望那个过完瘾就把宝石撒的满街都是的狐狸。

这里根本不能称之为医院。一大堆重叠起来的集装箱压在矮房子上,像是小孩子的积木,或者是后现代解构主义的反叛风格。如果不是真的快死了,你压根不会想到这个地方求救。你宁愿爬到别的地方,比方说放着空牛奶瓶子的台阶前。但这里真的是能救你命的地方,有钱就付钱,没钱可以站起来就走,全辛迪加仅此一家。台阶后面的贵妇人可能会给你施舍,也可能不会;彼岸的大门,爬进去,跑出来。在小命不保的情况下最好别挑三拣四。

普希拉侧身让过一个捂着手腕的人,他的手腕以下被连根砍断,血从指缝间不住地往外涌。普希拉闻了闻溅到袖子上的血,一股刺鼻的狂厄味道,这家伙一准是磕了药后冲进对面的老巢,结果冷不防挨了一刀,这才一路小跑赶到彼岸。在辛迪加当医生,你面对的不仅仅是感冒和咽峡炎,还要随时准备动手术。

她拦住一队挎着医药箱的医生。“打扰一下,尊敬的医生们。”

领头的金发男人对其他人耳语了几句,向她走过来。“我能帮到你什么呢,女士?”

这个医生满脸倦容,但口气和善。她清了清嗓子说:“如您所见,医生,我没什么大病。我是个禁闭者,想见见艾恩医生,我和她有些私交。请您这么跟她说,就说新城的兔子来找她了。”她满以为对方会大吃一惊。然而医生只是给了她一个皱着眉头的狐疑表情,然后沉默地走进了诊所。

“如果她在做手术,我可以等!”她喊。

头顶堆叠着摇摇欲坠的要素,好像一个嘴皮子很碎的杂种,正在用口齿不清的把成堆的话在你面前越堆越高,要命的是他似乎认为自己说得很好。旁观的人都会对类似的情况翻白眼,因为整个谈话就快要塌下来了。类似的谈话固然承受着周围人的恶意,但彼岸诊所是没有错的,建立它的医生用愤怒和横扫一切的偏见加固了它。

横扫一切的偏见,唔,好词。当然不是我说的。

普希拉做好了自己会在外面站上个把小时的准备,拿出了用于消遣的硬币,然而她没有等多久。事实上,一个戴眼镜、左脸上有道疤的白大褂已经向她走过来了。老天,她的身材太优越了。看看这双长腿,她大可以去新城当模特。

这个医生甩开左手袖子,银色的闪光瞬间冲到面前。普希拉高举双手,手术刀定在她喉咙上。

“你好,大夫,我叫普希拉。”她主动打招呼,“三天来你是第三个想要我命的。诊所生意怎么样?还不错?今天医死了多少人?”

医生带着想杀了她的眼神收了手,张牙舞爪的机械臂咔咔作响。“你最好换个暗号,我不喜欢。”

“好建议。不是取消,是更换。”

“过去一年,至少有三拨冒牌货找过我,都想敲彼岸一笔。可惜他们连演技那关都过不了。进来吧,看看你的钱给病人们提供了多少帮助。”

普希拉琢磨着冒牌货到底会造成什么影响,跟艾恩走进诊所。

诊所里一派愁云惨雾,断手断脚,惨叫呻吟不绝于耳。她们径直穿过地狱的螺旋,惨状和鲜血在两边横行,而中间通道上的白瓷砖也留下了污渍。普希拉忍着反胃,跟在维吉尔身后,停在尽头的门前。“进来吧。”

“‘上帝抛弃了我们。’”普希拉念门上的字,“他们还真绝望。能开发出牛奶掺海洛因这种饮料的人居然如此悲观。”

“上帝怎么样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不会放弃我的病人。”艾恩推开门,那些暗红色的字母转到另一个平面上去。

“哈,你有所不知,医生,我们在上帝的问题上有惊人的共识。”

“怎么说?”

“套一句我搭档的话:你生到这地方来,不是为了去见上帝老儿的。”

医生嘟囔了一句。“据说你的搭档是个有水平的人。”

“她可以有水平。”

这是一间办公室,有两扇门,桌子上堆满了翻过和没翻过的病历。艾恩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开始念起来。

“两年,一共十九次汇款,十三次通过罪鸭送来手提箱,五次委托流浪儿送到,一次途径未知。现金和宝石、证券、古董等共四十三万零七百狄斯币。这还仅仅是彼岸收到的钱。”医生扶着眼镜,“我很感谢你的无私付出。原谅我的好奇,劫富济贫有很多方式,一个新城人是怎么想到把银子往辛迪加撒的?”

看来我在那段时间手头的闲钱有四万八。“我听过一个医学知识,液体的密度会决定营养物质往哪里流,这个机制对人体健康意义重大。那么,要让这座城多少健康一点,钱就得往穷地方流,等到资金全都静止不动,所谓的健康就到来了。”

看得出来,艾恩很想反驳她。“单纯就道理来讲是正确的。你的搭档真的很有水平,我还是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钻通风管的活一向是我来干,她才是明处的门面。所以——”普希拉顿了顿,“我是来找她的。她一天前来了辛迪加。”

“所以你不是来视察工作的?”

普希拉花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是个冷笑话。“当然不是,”她干笑两声,“我们不会变成那样的。我现在还是在干老本行,偷最地道的富人。这只狐狸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我来把她抓回去。”

“我的职业要求不允许我向病人打探消息,而只要他们还在诊所,我就会把他们当病人。你可以去问问他们,不过那大概是浪费时间。黑帮可没收到你的钱。”

“你只收治黑帮?”

“不如说我的病人大部分是黑帮。”艾恩轻声说,“抱歉让你失望了。”

门开了,一个护士走进来。要命,她身上的母性光辉比玛利亚还耀眼。“艾恩,有病人来了,需要手术。”

“我和罗拉去处理。你来接待一下这位好人,她给我们提供了不小的便利。”艾恩打开另一扇门。

“您就是新城的怪盗吗?”护士向普希拉鞠躬,“真的很感谢您为辛迪加做的一切。”

普希拉侧身躲开。“放在过去,各位是要被称为‘一个时代的良心’的人物。长话短说,我在找我的搭档,有什么门路吗?”

护士没有急着给她否定的回答,而是长久沉思。“您可以去找死恋电台。他们消息灵通。”

“他们不可靠。”艾恩戴着口罩从里面出来。

“黑帮们都在有意无意地维护电台。说明他们有门路。”

“说明他们手握发言权,而且握得非常稳。我们也借他们宣传过彼岸,虽然是被迫的。”艾恩转向普希拉,“再次感谢,没有那些钱,我们可没办法构建如此标准的无菌手术环境。护理长的建议不是不能用,找死恋电台是一条路,他们也的确消息灵通。”

护理长微笑着站在一旁。普希拉觉得她正捏着这个铁血医生的软肋。

“……而且懂得一碗水端平。”“听着,朋友,有些话我必须说。我在你的年纪大学毕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辛迪加开诊所。我很肯定这是我人生中唯二不会后悔的决定。每个人都会做很多毫无意义的事,但总有一些,无论世界和个人价值观怎么变化,它们都是正确的。我相信你明白其中含义。如果你有任何困难,联系我。我们从未站过队,但彼岸会站在你这边(the Landside will be on your side)。你值得的。”

普希拉比了手势。“真庆幸辛迪加有你,医生。介意我给个建议吗?多笑笑,你应该没有保养脸部皮肤的需要。”

“我尽量。”她敷衍道。

普希拉感到医学工作者之间的氛围在发酵,她也亲身体验过的发酵味。她该走了。

“呃,两位。”普希拉刚开口就被自己的口水呛了,“我就不打扰了。死恋电台的电话贴得满城都是,我可以自己去联系他们。我就不打扰诊所工作了。”

艾恩看上去松了一口气。“还有个问题,医生。你说你有两个不会后悔的决定,第二个是什么?”

“让这位小姐担任我的护理长。”她回答。

所有的禁闭者都天然是双重身份者,普希拉则至少有三重身份。普希拉本打算把自己的秘密向安吉拉和盘托出。一切都来不及了。安吉拉永远沉睡在了辛迪加,说不定风里就有她的碎片。

她现在坐在街边,完美融入辛迪加人的环境。一个小时前,她拨通了死恋电台的电话,称要他们帮忙找人,代价是告知他们有关这件事的全部。新城的狐兔怪盗分道扬镳了,一个为了追另一个跑到辛迪加。对当地人来说,这绝对是爆炸性新闻。那头承诺立刻动身前往汇合。

普希拉没听过死恋电台,只对名头有个耳闻,据说整个电台都是一群要乐子不要命的疯子。当然,只是一面之词。任何在新城听到的有关辛迪加和上庭的传闻,统统经过了令人咋舌的夸大。

有人在普希拉耳边打了个响指,吓了她一跳。

“委托人就是你吧,老远就注意到你了,能见到侠盗兔本人实在是太荣幸了,你好你好,久仰久仰。”一个穿着火辣的女人用力握住普希拉的手,“我叫洛芙,死恋电台调查记者,也是活得最久的记者。当然,我要是死了,电台就得更名了,所以纪录保持者还是我,哈哈!”

周围的人显然认出了洛芙,对着她指指点点。

“来吧,来聊聊你的搭档?这片土地不像规矩多多的上庭,我对同性恋可没什么排斥态度。”

普希拉不喜欢她提到泰特拉时的口气,又不想得罪她。“你好。呃,我们还是先从基础的谈起吧,比方说本地的规矩。我该怎么称呼那个?呃,就是罪鸭。”

“我们一般管它叫埃德,当成人名叫,就是ED。看埃德当街或者暗中处决冒犯者,是辛迪加的传统娱乐项目。”洛芙打量着普希拉,“谨小慎微,懂得不说不该说的、不问不该问的;从新城来,却对这里的脏乱毫不介意。你准会是个合格的辛迪加人。怪盗狐的线索,嗯,目前没有,不过很可能会有,我们消息很灵通的。你知道我们电台有多少人潜伏在黑市和各大黑帮里吗?”

“我说过我是来找人的。我不在乎地下钱庄,也不在乎各大黑帮的秘密,我只想找到我搭档。”

洛芙的眼睛酷似迪斯科舞厅里挂在天花板上的五彩灯球。普希拉很无奈。“我爱她。”

“原来传闻是真的!”她低声欢呼起来,手舞足蹈,“咳咳,谈到这个话题,我们应当严肃点。希望你是认真的。我上次跟小黛丝开这个玩笑,她赏了我一记耳光。”

“当然是认真的。”

“那你拥有的不仅是激情,还有一点勇敢。来辛迪加的行为让这份勇气成倍增加。她没有让你单方面付出吧?”

普希拉语塞,神情随着泄气沮丧下来。洛芙大摇其头。“看来她连用言语表达爱意都做不到。”

这是事实。即使经历过数次死里逃生,普希拉也从未收到过泰特拉的告白——她甚至分不清泰特拉的话是否出自真心。第一次找上门,泰特拉就凭借魅力和头脑吸引了她,令她折服。情话?很少很少。

“好啦,这也并不意味着一段失败的爱情。你看,你是个理智的人,至少有能力控制不合时宜的情绪。你想找到她问个明白,说明你觉得还有希望,这段恋情还有挽回的机会。我会帮你,聪明人的决定天然会得到傻瓜们的支持,再说,小黛丝会很高兴的。”

“高兴有人得到帮助?”

“高兴我帮了人。抱歉。我们两个里还是她更有人性,你说呢?”洛芙挑眉。

她们再次前进,回到主街上旁观。普希拉还能看到那个可怜的线人,他坐在那儿,两腿分开,肩膀一抽一抽,血不断滴到地上。普希拉觉得死恋电台有处理没用线人的程序,在他们变成死役前处理掉。世界上的很多事本就不需要我们的插手;依照相同的原理,插手反而不好。

洛芙像是会读心术,另起了一个话题:“你在电话里说,几年前来辛迪加的主播,那个叫安吉拉的,是你朋友。其实我还不知道她是如何丧命的。”

“你能在她幻影账号上看到整个过程。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得了狂厄,夜以继日地寻找所谓的爆炸消息,被FAC找到时,她堕化成了死役。”

“你是说,呃——咳。”

普希拉吃惊地看着她。“和称呼罪鸭的原理一致。我们不说那个词,至少我不说。辛迪加有很多从锈河里来的人,他们对这些词讳莫如深,东道主总得照顾他们一下吧。”洛芙解释,“所以提到这个时,谨慎的人就把手掌在喉咙上一比划,然后这么发音,呃——咳。你懂的,这会给我们的生活添上一层荒诞的超现实主义色彩,让它不那么面目可憎。”

“听上去你还为当时没有察觉不对劲、没有赶来救她而深深自责。”过了一会,洛芙说,“好吧,看在爱情和友情的份上,我跟你说说她。大概几年前吧,有个人给小黛丝打电话,希望得到引荐——我至今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打给我。她不知道收敛着办事,一上来就急不可耐地说明自己的底细。是罪鸭带她来的,确切地说是哄骗来的。那些新城人往往抱着不切实际的发财梦,缴纳不菲的过路费,坐上中间人的车来到辛迪加。我们见过太多类似的毛头小子了,但是小黛丝不忍心让这个天真的人失去最后一点希望,所以我们花了几个小时给她说明辛迪加的大致情况,然后她独自找新闻去了。我们知道她想干什么,那个月是辛迪加黑帮混战的当口,各项地下生意都是旺季,她无非是想借此搞到第一手资料做直播。小黛丝一直在关注安吉拉,过了一段时间,我的搭档在下播后告诉我,安吉拉快死了。我问她那是谁,她说就是那个被逼上绝路的主播。因为安吉拉可能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得说声抱歉,我对人的死是有漠视的,这多多少少应该被谴责。我并不是忽视她,每天死的人太多了,有时候你走出门,一个黑帮就在你眼前被开了瓢,脑浆溅到嘴里。”她突然变得很疲劳,累到说不出话。“在辛迪加讨生活,诸多做人的底线总得选几个抛弃。我们甚至不说再见,那会给活人添上过于沉重的负担。”

一些毫无章法的念头窜出来。

我是来找她的,来找泰特拉。我需要她,这与她会不会说情话无关。

她的嘴角抽了几下。

禁闭者就是这样,各种杂乱的念头随时可能冲进大脑,打断理性思维,把刚刚成型的重大命题拦腰撞断。她甚至以为是幻觉。一方面,她被洛芙近乎唠叨的故事灌得晕头转向,而且辛迪加的太阳比新城更烈,像带倒刺的鞭子,仅仅搭在身上都会烧坏皮肤。等她回过神来,周围的响动已经震耳欲聋,洛芙则在摇晃她。

“嘿,别做白日梦了,小兔子,你要的帮手来了。”

普希拉回头,黑帮的叫喊声盖过了街道上的一切。风呼啸着穿过陈旧高楼围起的街道,街的一头是拖着武器的黑帮,另一头只有漫天沙尘。

“是军团,你把他们引过来的?引来对付我?”

“开什么玩笑,我答应过你要找帮手。”洛芙一脸无辜,“如果我们之间还存在点信任,就别试图逃跑,我可以给你搭桥。没人比黑帮更通晓辛迪加的新消息,况且军团与彼岸有联系。”

“即使有,那也绝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信任。”普希拉哼了一声,打量周围准备逃跑,“为了我的狐狸,就信你一回。”

两拨人马很快到了近前。为首的是一个壮硕的老人,跨着一辆同样粗壮的摩托车。他没有眉毛,眉骨凸起,眼睛很大,一脸凶相,留着花白的胡子。普希拉认为他那从颧骨下面一路延伸到鼻子下面的滑稽胡子不利于社交。

他下了车,扯着风衣,让开一条路。一个瘦高的男人走出来。他穿着夹克,留长发,浑身散发着戾气,像刺猬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没走几步,普希拉就看出他是个禁闭者。

洛芙直朝男人走过去,头一句话就不打自招。“我很抱歉,参谋,我,呃……我们电台就向军团内部安插线人的行为表示道歉。诚挚的道歉。”

“多事之秋。”他说,声音有病态的磁性,“我们本无意和死恋电台交恶。军团有太多不该现在结下的梁子。关于线人,你们应该知道正确的复仇对象。军团从不收藏狂厄武器。”

“当然,我们知道。有人该为狂厄武器反省一下。”

“这是你们应得的。死恋电台一直在做双边生意,两头欠账,两头收钱。虽然不插手狂厄制品交易,但你们必须要为西区的混乱付出应付的代价。”男人伸手扳住洛芙的头,拇指顶着额角。洛芙举着双手,脸色发白。“辛迪加的劣性在你们身上暴露无遗,整片西区——”

“你们两头收钱?”普希拉插嘴。

男人细长的眼睛“一个生面孔。”“她不是电台的人。”洛芙抢先回答。

“你承诺我要帮我找人。”“紧急情况下承诺自动取消。你该看看附加条款。参谋,她是新城来的,这一切和她没关系,她就是个伤心的小兔子。放她走吧。”

普希拉一把推开洛芙。男人抬手拦住手下。“似乎没人想请我来个自我介绍。那好,我宣布现在你们都得听我的发言。我是个新城人,劫富济贫的侠盗兔,来这里是为了找我的朋友,为此愿意找一切能够为我提供助力的组织和个人。但在我倒戈向你们之前,我要就你们对我的第一任合作对象的不公正对待提出抗议了。我清楚辛迪加的状态,人们都说暴力根植在辛迪加人的血液里,但据我所知,狂厄武器不是因为人们崇尚暴力就凭空生出来的。我见过很多像你的人,他们上任伊始,总以为自己手里握着大义和公理,要兢兢业业为这座城或者至少是那些可爱的居民。他们从事些什么呢?警察和巴士查票员这座城的好人只集中于没有发言权的阶层,时间负责将她们的责任心消磨殆尽,至于真正想大干一场的,直接送他们进坟地里。”

男人盯着她沉思,没有生气。他的手下可都快气疯了。“你为什么要如此关注辛迪加混乱的成因?”

“因为我喜欢思考。”因为这片土地上有这许多可怜的人儿,而我发誓要帮助他们。

“你的分析不无道理。”他承认道,“我们总会争取到跟上位者聊聊的机会的。”

“错了。上位者只会争取送你们进坟地的机会。”

他耸了耸肩。“你的口才止步于此。”他宣布似的说,“如果你想继续寻求帮助,就跟我们来,回我们的地盘上去。”说着,他向她伸出手。

“别碰我,虚伪的家伙。”她无比嫌恶地躲开他的手,“我也是禁闭者,当心我把你的手切下来。”

他缩回了手。“建议你少在辛迪加这样说。各个黑帮都想要个禁闭者来撑腰。展示一下能力。”

“这是我的隐私。”

“我也是禁闭者,能引爆触碰过的物体。”他做出开诚布公的样子,“如果你真的想军团帮你,就展示给我看看。”

普希拉叹口气,从洛芙腰上拔出那把刀,一下子把它变大了五倍,重重砸在地上。“是侠盗兔本人。物体体积和质量的凭空改变。你不知道这在物理学上有多重要的意义。”

“一谈科学我就头疼。不显摆学问能少块肉吗,话事人?”

他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咧开了嘴,内眼角却像疼痛一样收缩。说得通俗一点,他笑得阴险,还透出一股子狠劲。“你是个难以对付的人。很好。跟我们来吧。如果你的内在与外表正直如一,军团会给你公正的待遇的。”

“还有我想要的帮助。”

“还有你想要的帮助。”

去他妈的帮助

普希拉在一间牢房里。用作铁栅门的是下水道的格栅。

咒骂其实并非真心。普希拉明白那个阴恻恻的男人没有想让她一直待在这儿。他见识过她的能力,没有按照对待禁闭者的方法对待她。情报还没到手,普希拉暂时不想离开军团。同时,她对这次无异于空手套白狼的行为心里没底。

等等吧,现在也只能等了。普希拉闭上眼,靠着墙开始假寐。

不多时,外面传来响声。有人走下楼梯。她睁开眼。从楼梯口走来一个少女,径直来到这间牢房前。她的风格跟卓娅很像,右臂上纹着一组大型纹身。普希拉本想等她先开口,但她踌躇了几次,还是选择沉默。

“这就是你们对待求助者的态度?”

少女还是不说话。“听着,我不是红隼的卧底,我是从新城来找搭档的。我会给军团报酬换取情报,只要是我能办到的。”

“他们要当众处决你。”少女说,“我听说过你,新城的狐兔怪盗对吧?你们帮了辛迪加很多,彼岸的安姐姐也提起过你们。我要带你走。”

显然,情报要不到了。这个少女没有撒谎,她显然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做出了在她眼中无异于背叛的行为。普希拉决定诱导她一下。“卓娅会怎么看待你的行为?”

“大姐从来不胡乱杀人。”少女挺起胸,“我的……厄尔希肯定有他的考量。他肯定知道我的行动,说不定我救你都在他的计划之中。”这番自言自语“走这边,我带你出去。”

少女抓住普希拉的手腕,钻进下水管里。她们在遍地垃圾、不见一滴水的下水道里奔跑。辛迪加的排水系统是为高度工业化集聚设计的,水管有两人多高,路面上的排水格栅直通水管,不管是废物残渣还是能当成食物的残渣统统被扔进来,供给不敢在阳光下生活的底层居民。闪过某个“路口”,普希拉似乎看到一个皮肤苍白的人,还有他硕大的头盔,上面的荧光显示出眼睛的图案。

少女跑得飞快,普希拉只能勉强跟上。刚刚只是拉了一下,普希拉的手腕差点脱臼;那条右臂上发光的纹路显然不是普通的纹身。又一个禁闭者。

辛迪加果然被傲慢的新城人低估了。来这片恶土还不到一整天,这已经是普希拉见到的第六个禁闭者了。按这个比例,设若真造起反来,FAC全员出动都拦不住。

最优秀的军人也斗不过最蹩脚的禁闭者。作为狄斯城军部的诺兰·安德森将军的名言,在新城为人所熟知。

“这里没有守卫?”

“本来应该有的。冈萨雷斯应该会从这里渗透,所以——闪开!”

少女的反应速度极快,她一把推开普希拉躲过黑暗中射出的子弹,反手一下打在对方脸上。那人飞出去旋转了好几圈,脑袋嵌进砖墙里。

“阴沟里的杂碎,有本事从正面来啊。”她啐了一口。

“你果然是禁闭者。”

“比起卓娅大姐还是差远了。这边,马上就出去了。”

跑上台阶,身处于军团驻地之外,普希拉见到了辛迪加的夕阳。她摸了摸少女。“谢谢你,快回去吧。说不定还有其他人想渗透进去。”

“别摸头!你有办法离开吗?”

好像是在回应一般,摩托声响起,人的出现似乎比声音更快,转瞬之间,那名骑手已经出现在两人眼前。

“赫罗,让她上车!”

那是个穿紧身衣的女人,戴紫色头盔,看不清脸。还没等普希拉行动,腋下传来一股推力,少女直接把她抱上了摩托。引擎轰鸣,她连忙抓住骑手的衣服。

“听说你是前几年那个小主播的朋友?”

“安吉拉?”普希拉死死抱住车手的腰,摩托车上的狂风像塑料袋一样蒙在她脸上,她真害怕出来进去的风会在喉咙里爆开,像手枪炸膛那样。

“看来你是。”摩托车以快要失控的姿态压过路口,倾斜的轮胎撞上路沿石,两人一阵震动,又恢复了平衡,“抓稳了,让你见识一下狄斯城的最高时速。”

一阵疾驰。离心力让普希拉有点后悔对情报贩子放了狠话,地狱里的狂风还真不好受。

他们并没有开多远。三分钟后,摩托停在一条小巷里。吃了一嘴头发的普希拉向后跌下摩托车,打了好几个滚。“你开车是真的不要命,”她说,“真他妈不要命。”

“这才哪跟哪啊。我要是想,能比闪电还快,这点时间能抱着你绕辛迪加三圈。”

普希拉咽下一口酸水,倚着墙站起来。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她需要时间反应。“你得罪了军团。”她对车手说。

这个带着头盔的车手轻笑了几声,趴在摩托车上,火辣的身体曲线让普希拉眯起眼睛。“居然先担心我吗,你真是可名不虚传的可爱。卓娅那边我会去解释,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你认识我?”

“嗯哼。”普希拉感到对方在头盔底下抛了个媚眼,“辛迪加不缺人才和敢死队,但有其他地方的狠人前来,还是应当以隆重的理解对待。”

“军团里出了叛徒,二当家的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她摘下头盔,露出脸来,“别琢磨着拍照,正面照更别想,不然就要加钱了。”

“洛芙怎么办?”普希拉问。骑手瞪大眼睛,吃惊地笑出声。“得罪死恋电台没什么好处。它就是块没多少肉的小肋排,被十几群鬣狗围着,所以那个主播才能在辛迪加跑东跑西畅通无阻。”

“我要付你多少钱?”

骑手歪着头。“你不尝试一下逃脱吗?”

“从一个禁闭者手里逃脱?”普希拉摇头,“车上有军团的狼头。你偷了他们的车,又从那个卓娅眼皮底下抢走了我,虽然我不是什么肥肉,但他们肯定抹不开面子。”

骑手深吸一口气,然后大笑起来。“幸亏你不在辛迪加讨生活,否则不出三天就得被黑帮们活吃了。红隼往军团里安插了眼线,而军团参谋想杀鸡儆猴,以处决你为幌子当众干掉卧底。”

“可军团里有人来救我。”

“那是小赫罗,刚成为禁闭者不久。她的妹控老哥肯定不忍心让她这么早杀人。”

普希拉扭了扭手腕。那姑娘强大的握力明显不属于常人。如果军团已经有了三个禁闭者,她不明白卓娅为什么不横扫辛迪加,然后让军团当老大。

“你提到付钱。什么都不用付。你的名声就够值钱了。”骑手说,“你不知道你在辛迪加的名声有多好。今天新城失窃的大钻石,转天就出现在某户人家门口,有时钱来得比消息都快。我得佩服你的深思熟虑,如果你天天往这里撒钱,人们就会恨你而非爱你了。别太心寒,你看,这儿的人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的速度快,所以消息灵通,偷听到一条两条也是合理的。就我所知,十二小时前,新城怪盗的另一半也来到军团求帮助。她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她请求一处安全的藏匿点,不会被任何人找到。军团向她推荐了破碎防线。内海边上有很多废弃的仓库,而且一般人不会傻到去那里送死。”

小巷里黑洞洞的,红砖墙缝里渗出臭气,污水横流,小臂一样长的老鼠跳起来要咬人;另一边,窗户里透出的淡黄色光芒让人心安。普希拉伸手碾死一只爬上窗台的蜘蛛,然后向上,让手掌浸在温暖的黄色灯光中。“我就是来找她的,”她转向骑手,“还有红汞。这事牵扯到一个大人物,特洛伊·洛马克斯,你知道什么消息?”

骑手拿着扁酒壶的手一颤。“特洛伊。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帕斯塔。听说她是MBCC的公务员,能力是……”“雕花金属。”骑手一仰头喝干了酒,“她肯定在追洛马克斯,她可不是……听着,小兔子,别再深入了。我没法给你比你现在所拥有的力量更强大的力量。你多久没照过镜子了?你没发觉自己已经追了多远多久了吗?但你只能追上你的搭档,对于特洛伊,有再强的觉悟也没用。这个疯子不是你能对付的,我们当时做了多少努力都没能消灭他。如果他想做成一件事,他就会做到。他——”

“好了,辛迪加对我的说教够多了,现在闭嘴听我说。”普希拉受不了了,“我一路上见到的每个人都说我太弱、太慢、太笨、太过无力,可比我能干的人没一个想出份力。他计划把狄斯城炸上天,用那些红汞,这可是核武器,引爆它比引爆黑环方便多了。你说他战无不胜,恰好我也是;他从没失败,我也是。你不想帮忙,没问题,靠边站,我会自己去做成这事——谁不想独善其身呢——你就在干完你最想干的事之后看着吧,看看谁的运气更够用。”

普希拉按下接头人的通讯器,侧身走出巷子,把骑手丢在身后。她在辛迪加金属光泽的黄昏中逆风走了一百米,听到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我不支持你的送死计划,也没法帮你多少,就当我是胆小怕事、不敢丢下家里那两个小鬼去拼命的懦夫吧。不过我还是可以载你最后一程,相信我,没几个辛迪加人比我车技更好。白记实业竭诚为你提供绝佳的旅行尾声。”

普希拉看着那张印刷劣质的名片。“品味不俗。”她评价。

“狄斯总算还有明眼人。上车吗,这可是免费的。”

“没有不要免费好处的道理。”她说,一抬腿上了车。骑手打个手势,摩托车冲出去。

“你说你现在不敢拼命,说明你曾经也是个不要命的狠角色。”普希拉喊,“你的过去肯定很辉煌。”

她没有应声,加上一档,把油门一拧到底。直到把普希拉送到终点,转身离去,她都没再说话。

辛迪加的夜晚与别处的不尽相同,万家灯火不适合这里,远处废弃工程机械的高大影子才是它过去的辉煌。女士们先生们,辛迪加之旅结束了,请带好随身物品,最要紧的是别把另一半落在后面,因为我们身后只有尘土与回声。

骑手转过一个弯,看看四下无人,她摘掉头盔打电话。“搞定,人救出来了,人情也送到了,不折不扣的。这单结了,我家的小姑娘在军团附近,把钱给她就好。不客气,二当家的,多陪陪妹妹吧,狄斯城时日无多了。”

接头人恪尽职守。信号发出后十分钟,暗巷那头出现了一点亮光。他点点头。

“记得回去告诉大家,侠盗兔拜访了辛迪加,把军团搅了个天翻地覆后全身而退,至于原因,就说她自有其用意好了。”

“军团不会希望你在这个时候把他们的消息传得满天飞。他们在筹备大事,学着做个聪明人。”

“你懂行,你说了算。”

接头人打开了通道,露出向下的台阶。“你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干劲十足,不谙世事,还都是为了女人。”

普希拉没有再说话。她真的很累,等到跨过锈河、目送接头人离开、再坐上出租车之后,她只想睡一觉。司机会叫醒她的。世上没那么多坏人,她曾经送钱给这些人,好人会有好报的,管他存在或者不存在——

她在街上。

普希拉看了看街道两头,由舞厅吐出来的人们,接受充满夜晚的街道的冷却,好让他们在回家后不至于继续发酒疯。这个吐故纳新、肚子里仿佛一整个拥挤的地狱的大怪物已经是完全陌生的处所了。她不由得退了半步,不是出于恐惧或嫌恶——她其实很想回去天翻地覆一把,趁着酒劲跳跳舞。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我可不记得我们之中有人比我更轻车熟路。”她仰头看着招牌,“忧郁蓝调(Moody Blues)”的字样在她还是个舞女的时候就高高挂起了。

她用手肘拐了卡门一记。“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

“我就是缺乏睡眠。”卡门说。

酒精无法治愈劳累。求你了,回家去吧,我改天陪你来。

“拜托,你怎么这么成熟,成熟得不像你,这会毁了派对的。”卡门试图把她拉进去。

普希拉沉默,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放进紧身衣里。

她在酒吧里。一切如常,灯泡好像在吸收光亮。卡门拉着她坐进卡座,递给她一杯酒。

普希拉想到酒吧门口发生的一切。她盘算着去问问卡门,她的朋友最近可能很困难,那样她就有义务去帮忙。还没等她站起来绕过桌子,一阵强烈的失衡感暴起,猝不及防下,她直接倒下去,从桌子和沙发之间的缝隙滑到地上,威士忌洒了一身。她仰面朝天翻倒在沙发后面。她的朋友皱着眉头。

“那是什么?”普希拉看不清周围,耳鸣渐渐占据了听觉,跌跌撞撞退到角落,“你他妈给我用了什么?”

“别这么大声。”她冲过去捂住普希拉的嘴,“我给你的那点东西值我三天的工钱。”

你早该发现,进门时你碰到了她的腰,肋骨像一排堆叠的铁栏杆。你没看到,但当事情发生时,你就会发现自己早就知道。

普希拉用力推开她,趴下狂吐,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图像重新回到视野里,她看着卡门,对方脖子上露出的对称性皮疹和衣服下面的瘤状物让她不寒而栗。老天爷,上帝的惩罚一直来得这么突然吗?“你……你去干了什么混蛋……你把你自己当成……”

“我没得选!普希拉,你能用你的天赋去偷东西,我不能!”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我的秘密。一个声音响起,逐渐变成好几个,左右她的思维。

你在毁了她毁了她的正常生活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离开是愚蠢的

普希拉想到了逃跑。

逃跑是愚蠢的

你抛弃了你的朋友她染上了毒瘾变成了个妓女你丢下她不管

留下来拿酒瓶砸碎她的脑袋把她的脖子变成细线

有的是男声,有的是女声,叫得最响的是她母亲的声音。她大声叫嚣着,命令自己按指令去做,普希拉能看到她那副声色俱厉的神情。她抓起一个子弹杯往自己额头上拍,玻璃碎了。幻听刚刚退潮,毒品的劲头又涌上来,她因极度眩晕倒在人行道上。她感到全身痒得钻心,恨不得把骨头扯出来敲碎,无数圆形菱形的黑白线条收缩聚拢又扩大散开,她感觉不到四肢,冲击大脑的只有极端的刺激。

身体一震,普希拉惊醒。车窗外面,公寓楼黑洞洞的楼道向她张开着。

“我正考虑要不要叫醒你。”司机说。

“抱歉。我有说梦话吗?”

“你说你不会死在这儿,而要经历一场伟大的死亡。”

该死。“当它是耳旁风吧,先生。我刚经历了充满变数的一天。人们的攻击性太强,让人头晕目眩,弄不清自己是谁、身在何处。谁都会显得暴躁。”

“说得好,我们最好不要抱怨。不过你还是需要休息,就连我都看出来了。”

“多谢,先生。我没带钱,拿这个抵车费吧。”

普希拉把金币丢给前座,开门了下车。等她用钥匙打开门,楼外的出租车才发动引擎离开。

这个梦由来已久,这次没做完。不过梦已经不重要了,线索齐全,她与泰特拉之间的距离在逐渐缩短。她有把握在两天之内赶上对方

敲门声。

普希拉倒吸一口凉气。她拿起撬棍,从门的正前方闪开,把脚步踏得很响。

敲门声还在继续。当她足够靠近时,传来一阵巨响,门板被轰飞老远。她双手握住撬棍,从下至上刺过去,顺手一扫,撬棍的直径膨胀了三倍。紧接着她一个后手翻,冲击波炸碎了她半秒前站立的地板。

“我正在想,一个小贼是怎么做到把我逼成这样的。”男人的声音,“现在我可以亲自验证。”

普希拉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5.雪覆荒原(icy wasteland)

“晚上好,洛马克斯先生。”她边说边直起腰,“你为什么不慷慨一点?那瓶樱桃汁又不贵,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把它送出去?”

“因为你确实偷了它。”特洛伊从烟雾后面走出来,“如果你不是为了攀高枝,最好现在就把东西物归原主。别把盗窃粉饰成正当行径,这和劫富济贫不一样。”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她看了看他肚子上的撬棍,像极了百夫长刺耶稣的长矛。

他不答话,握住撬棍从躯干里拔出来,没有血,只有个空洞。“那一定很疼。”普希拉说。

“我厌倦了你们的游戏,把红汞给我。”特洛伊指指脚下,断掉的天然气管正喷吐气体,“我不会有事,但你可不一定。如果没有绝对的武力,最好别和搭档分太开。”

“别提我搭档。”普希拉咬牙切齿,但还是低下了头,“抱歉。请别找她的麻烦。”

她表现得毫无敌意,双手举起,慢慢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金属胶囊丢给特洛伊。“红汞在这栋楼的地下室,009号房,墙上有保险箱。必须用胶囊里的密码开,不然就会自毁。”

特洛伊观察胶囊。“那只小鸟没告诉你们我的本事。我能用手指熔化你的保险箱。这个小玩意一点用都——”

他边念叨边拧开胶囊,一股液体喷溅出来,夹杂着大量烟雾。他退了几步,捂着脸,喉咙发出嘶嘶声。

那不是什么密码,是一个装有化学物质的容器,是泰特拉准备的。普希拉也有自己的款式,不过里面是没有丝毫浪漫气息的炸药。

特洛伊放下手,他的脸和手的皮肤黏在了一起,露出下面纤维状的肌肉。普希拉蹲下按住地板,能力发动。地板被挖出一个大洞,她垂直落下去,掉到楼下的房间里。爆炸声从好像远在几万米外的楼上传来。还没等她庆幸死里逃生,毛骨悚然的剥离感冲散了她的思维。爆炸没有伤到她,但周围的天然气被热浪点燃了。

“啊啊啊啊啊啊!”难以言喻的剧痛从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传来。她看到双手,手指上的碎屑飞向空中,皱缩成焦黑的小球。毛线球,她的身体此时正像一个燃烧的头发团,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和难闻的臭味。

楼下的邻居挥舞着一件大衣,帮她扑打身上的火苗。他的轮廓被热空气舔皱了。普希拉感到皮肤在布料的摩擦下脱落。呼吸困难,自己的惨叫声开始远去,混进地狱小鬼的哭号中。在最后一个杂乱的念头中,解脱和庆幸同时到达。疼痛剥夺普希拉的理智时,也抓住她的意识,随着它狠狠击中大脑,彻底陷入黑暗——

黑暗。其中的意义不言自明。存在这样一种梦境,你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假惺惺,然而那个自己正在不遗余力地对付这些扯淡事。他做的全是你平日里会做的。你陷入一种极端的疲劳,好像三个月没睡觉的惊人困倦填满周围和你身上的所有孔洞,裹挟着细胞瘫软下去。选择权在你,醒来或是放任自己沉溺于睡眠,两者都不是好选择。当然,对于主体所满意的生活来说,两者都是好选择。

她知道自己醒来会是相当久远的事,或许一直要到下辈子,眼前冒出的都是从未见过的东西。怪不得新生儿会哭,察觉到周围的事物全是不可知的,任谁都会阵脚大乱。据说道尔顿直到成人后才发现自己患有色盲,在此之前的三十年里,他眼中的棕色是正常人眼中的樱桃红。往更过分的地方想,在他发现色盲症之前的岁月里,没有人意识到自己眼中的世界与客观有所不同。那么何为客观?谁眼中的世界才是客观?砰,一个哲学家诞生了。对,哲学家就这么不值钱。

道尔顿的故事和其中的相应观点,来自泰特拉的讲述。筋疲力尽之后的讲述。

说回梦境。里面的你使尽浑身解数应付那个由你自己的潜意识(我很讨厌用这个词)和现实碎片组合起来的场景,不可知被抛开,内心的感觉无限放大,神经灵敏得过分。如同锋利的剃刀,必须时时打磨以保证锋利;敏锐的神经和感性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埋藏着巨大的隐患。普通人眼中小之又小的现象都能引起神经敏锐者最大的震动。这种特定的梦会将敏锐也一并增强,震动随即膨胀,搞不好直接在梦里杀死你。这也许就是你的的大脑为什么如此疲惫,满是对氧气的饥渴。

就像你自己,游走在社会边缘、剃刀刀锋上的色盲患者,某种程度上的多重梦境梦游者。

要醒来吗?她不知道自己在应付谁,梦里的自己对着一个神父模样的人点头哈腰,而教堂的彩玻璃完好无损。此时她知道她的内心循环着三种要素:她确实曾失手打碎过教堂玻璃——结果是失去了三个小玩伴、得到了一场用作忏悔的禁食,她对打碎玻璃这件事心存歉意——结果是一个正在构思的赔偿方案,她对神父满腔憎恶,恨不得扯下他的十字架、把他的头硬生生按在满地碎玻璃上——结果是一个大大的零。她讨厌自己的软弱妥协,面对这个在童年几乎充当了父亲角色的叫做基督的怪物,她也同样讨厌自己的无能为力。好在她已经逃出来了,逃出童年和萨特尔村,现在也可以同样逃出这个不知所谓的梦境。唯一的不确定就是外界环境。她好像是在充满变数的环境中睡着的。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普希拉感到毛骨悚然的疼痛,直击灵魂,好像一只被扒了皮扔在沙地上的兔子,毫无安全感。梦境被天使翅膀下面的以太托着,彻底飘上天空,留她一个在人间。

她的意识最终还是完全回到这具有机体里。这个微弱的意识试着驱动四肢,没成功。她的肢体在以某种方式拒绝执行指令,大脑的电信号仿佛被拦截下来——被生理本能拦截。她明智地停下了可能会对自己造成重大伤害的动作。全身上下陷入一种麻木,接近剧烈运动后的脱力,连同感受令人畏惧的疼痛在内的一切权利消失殆尽。仿佛火焰带走她的皮肤时,也将其构成要素的一部分一并剥离。

至少她还记得自己被烧过,很好,看来那下因忍无可忍而将脑袋撞上地板的重击没有损伤智力。或者说已经损伤了智力的人没法进一步认识到自己的不可知?

普希拉强迫自己不去想乱七八糟的命题。她的处境不比穷途末路的哲学家好多少。

她又花了很长时间才把意识从昏迷手里完全抢回来。她试图睁开眼睛,又一次失败。肿胀的眼皮和整张脸焊成一体,焊点打磨抛光,好像它们本来如此。眼球艰难地转动,摩擦眼窝,让人联想到大理石质地。用木杆击出的那种冰凉的石头圆球,在绿色桌面上来回滚动,互相碰撞,咯咯嗒嗒,声音令人牙酸。

我这辈子都不会碰台球了。可我连台球桌都没摸过。普希拉笑了起来。胸口起伏了一阵,她恢复平静。她想象着纱布和裸露肌肉黏糊糊贴合的样子。然后,幻痛突然袭来,第一波冲击直接让她绷紧了全身肌肉。有个杀手在用耙子划过她的肌肉和骨头。

开门声。“医生,你得来看看这个。”由远及近的声音,皮鞋敲打地面,敲打门框,敲打房间里的塑胶地面。眼皮上方出现红色的灯光。“普希拉小姐。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就摇摇头。”

摇摇头?为什么要摇头?“抱歉,医生。”她努力让气流挤出嘴唇,这次幸运女神保佑她了,“我睁不开眼睛。”

灯光消失了。她透过疼痛,想象医生回头跟护士交代情况的样子。“我了解了。你说话时感到肺部或气管疼痛吗?”

“不。我的身体里面大概没出毛病。疼痛主要在皮肤。”她没有问出那句话:我还有皮肤吗?

“我了解了。”从嗓音推测大概是黑人的医生说,“你现在在新城第三医院。一周前你被送到这里,换药和翻身时毫无反应。我们甚至设想过你不会醒来。对于您来说,成功醒来是个好的开端。”

普希拉打了个寒战。“我为什么睁不开眼睛?”

“你的眼皮发炎了。脓液渗进去,粘住了眼睑。我们稍后会安排清洗一下,在翻身和换药后。文斯,你们可以开始了。”

“这会很疼,小姐,请做好准备。”瓶瓶罐罐和其中液体摇晃的声音,“需要我跟您聊聊天吗?”

“麻烦你。我会——啊啊啊!”

“首先要揭开纱布,请忍一下,不要乱动。”

普希拉感到皮肤被硬生生撕下来,不但有剧痛,还有深入骨头的奇痒。头一波剧痛就让她眼冒金星。说起来,闭上眼的情况下居然也能看到雪花和闪光。

“您被送来的时候简直不像个活人——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您能醒过来完全是个奇迹,接下来只需要缓慢恢复。”

冰凉的液体倒在她的左臂上,好像液氮。“我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三次,不过止于程序。我们都不知道该把它们发给谁。幸好,你眼下不需要它们了。”

右臂和胸口的皮肤也被撕下。普希拉拼尽全力才没让意识消失。“我的……钱,钱怎么办?我的伤……”

“这个,是烧伤科的威尔医生,他帮你垫了钱。因为没法征得你的同意,植皮手术还没有进行”

听不到自己的惨叫。护士在说话,而她耳中只剩下尖锐的刮擦声。

整个过程足足有一个多小时。她几度险些昏厥,甚至没有意识到护士帮她清洗了眼睛。“我……一周前……”

“一周前的你堪比世界上最硬的硬汉。”护士比婚礼司仪更敬业,“咳,严肃来讲这不是好现象,正常的人对疼痛有所反应。”

她睁开眼睛。星星一个个减少,最终消失干净。她发现自己没法转动脖子,连手指也是,稍微一动就疼。好像在用台钳挤压患处。视野周围的边缘有一圈纱布做成的边框,使她只能看到十平方米不到的天花板。

“护士,我的手指疼死了,好像又烧起来了。”

没有立即回答。这几秒的沉默已经让普希拉感到不妙。“抱歉,卡伦尼塔小姐,你的烧伤太严重,医生不得不给你截肢以免坏死。”

这次轮到普希拉沉默了。“卡伦尼塔小姐?”

“请给我面镜子。请给我镜子,或者拍张照,让我看看我的全身。”

护士没有拒绝。她害怕病人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因为付不起钱、受不了痛苦而自杀的患者层出不穷。最多的一次是在95年,新城演唱会“彩虹聚会”上,乐队为了渲染气氛泼洒易燃粉末,导致全场燃起大火,178人送医,其中有十几个二级烧伤患者因为高昂的医疗费用选择咬舌自尽。

护士不敢怠慢,拆下更衣室衣柜上的镜子,让其与地面平行,好让普希拉看清自己的全身。护士眼见得这个患者开始全身颤抖。“小姐,你应该停下,放松肌肉,你太紧张了,对伤口不好。”

“请把它拿走吧。”普希拉轻声说,“我看完了。我会放松的,抱歉(说到这儿她真的努力起来,身体渐渐恢复平静)。请代我向医生转达,我了解自己的状况了,我会保持冷静的。麻烦你了,护士,晚安。”

“不客气,小姐。还有,现在是午后,你不能立刻见光,所以我们拉上了窗帘。”护士大大松了口气,“一小时后我会过来把窗帘拉开。”

普希拉一直等到护士出去,才松开紧咬的嘴唇。她刚刚看到了一个怪物。在与此完全相同的另一个房间里,一张完全相同的床上躺着一个绷带怪人。它全身盖满了纱布,底下透出暗红色,只露出眼睛。它没有鼻子,嘴唇一样的地方有两片肉片,烧焦开裂,这缺一块那缺一块。它肿胀的胳膊和双腿瘫在床单上,手和脚已经消失了,左腿的胫骨和腓骨比右腿短半截。它没有头皮,从两眼间一直延伸到头顶的纱布下面是一片惨白。

护士回来了,她提心吊胆地看了看普希拉,确认病人没咬断舌头后拉开窗帘。

“护士?”

“什么?”

“我的抢救费用是医生付的?”

“烧伤科的威尔大夫,他替你申请了慈善基金的帮助,它应该能起到一定作用。”

“请代我向他道歉。另外,我不需要植皮手术了。”

这是本篇第二部分

文中关于主角前的前几任局长,为个人设定,依照官方图片中的三个符号而设计,分别有绰号为“旋涡”“聚焦者”“全视之眼”,该三人拥有枷锁,故而拥有独特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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